钱聘侯原籍四川，从小在会稽长大，父母亲都死得早，孑然一人，寄住在亲戚家里，靠替亲戚管理帐目为生。聘侯自幼读过很多书，虽然没有考取功名，写出来的诗词却都符合古代的格律。他性格开朗活泼，周围的人都喜欢跟他交往。
聘侯除了读书作文之外，再没有别的嗜好和特长，从早到晚守着自己的工作，从不因世上的繁华乱了自己的心态。他跟朋友一起到杭州西湖游玩，在六桥三竺之间信步游转，观赏美丽的景色，抒发自己的情怀，眼界开阔了许多。
从杭州回家路上，他遇见了一位道士，古貌疏髯，样子非常奇特。
道士看见聘侯后，吃惊地说：“公子是一个欲望很少的人，如果能够专心修行，将来必定可以得道升天。”于是就把聘侯请到自己的观里，教他学习吐纳炼气的方法。
聘侯跟着道士修炼了一段时间，身上的精魄聚合为一气，就彻底断绝了世俗的欲念。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看着进入了壮年，有人劝他娶妻成家，他总是笑着不予理睬。
聘侯听说峨眉山是天下的名山，便想去饱览一下那儿的风光。他跟亲友告别后，就带着干粮出发了。
朋友告诉他蜀道十分难走，劝他不要去，聘侯却毅然说：“四川本来就是我的家乡。‘客行虽云乐，不如早还乡’，哪有到了壮年还不认识自己家门的人呢？”收拾好行李就出发了。
他从汉口坐船到达宜昌，在宜昌一家客店里休息了几天。这时恰是阴雨季节，整整下了十几天，路上一片泥泞，车子无法上路。他心情恶劣，便叫小僮打来酒，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几杯下肚就醺醺地醉了。
忽然，他觉得身后走进一个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表哥范叔康，便笑着问：“表哥从哪里来，怎么会在这儿找到我呢？”
表哥说：“该来就来，该碰面就碰面，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缘分，谁也没有办法。”又说：“连阴雨让人心烦，咱们不如到后花园走走，消遣一下旅途中的寂寞，怎么样?”聘侯问：“这里怎么会有后花园？”
表哥说：“你跟我一起去走走，自然会找到的。”
聘侯跟着表哥出了门。他们走过几道小门，就看见了后花园。花园里种着许多草木和鲜花，他们顺着回廊拐过几道弯，来到一间房子前。房子的门上题着“棠轩”，门前种着几十株垂丝海棠，嫣红欲滴。
房子西边窗口里，有两位女郎在下棋，其中一位手里拈着一枚棋子，一手支着下巴正在凝神思考。聘侯见到她们不敢再往前走。
表哥说：“她们马上就会成为你的妻子，何必避讳呢？”
聘侯进屋后，两位女郎都站起身来给他行礼。她们的年龄大约十六七岁、明眸皓齿，艳绝人寰。其中一个打扮得一如宫女，看见聘侯两颊微微泛红，更加显得妩媚。
聘侯询问她们的名字，那位宫女打扮的女郎回答说：“我叫白丽娟，是明末皇宫中的宫女。闯贼打进北京后，宫中的嫔娥都逃到了别处。郑太监领着我也逃了出来，跟随福王到了江南，我每天教宫女排练歌舞，因而很受福王的宠信。我劝福王勤政爱民，不要贪图享乐，后来便逐渐被他疏远了。”
“一年后，金陵失陷，我们又一次四处逃命。这时郑太监已经身患重病，他挣扎着陪我过江，半路上我们两个人走散了，后来听说郑太监被乱军杀死了。我到了宜昌后，躲藏在百姓家中，后绝食而死，就埋在这棵梨树下面。”说完，不停地唏嘘。
聘侯听到这儿，也深深叹了口气。另外一位女郎说：“我叫严萼仙，是扬州人。跟做官的父亲到湖北，半路上遇到战乱，回不了家，流浪在外。一次到庙里烧香求签，卜问自己该不该离开当地到别处避难，遇到了一位道士。他送给我两粒药丸，一丸白色，一丸红色，告诉我：这两粒药丸可以决定你的生死。”
“现在天下大乱，群龙无首，你不如吃下这粒白色的药丸，暂时死去，借着棺材把自己藏起来，埋在洞穴里，免遭暴徒的侮辱，把另一粒红色的药丸装在衣襟里，过若干年自然会有人来救你的。我拜谢了道士之后，，就收下了药丸，这时那位道士就不见了。我一到家里，就听说太平军已经攻破了岳州，即刻挥军南下。父母亲带着我仓皇出逃，逃到宜昌时，风声更紧了，我非常害怕，就把白色的药丸吃了下去，父母把我葬在花园西边的芍药坛边。”
“自从吃下药丸后，我并没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一点烦恼也没有，也没有任何拘束，并不知道阴曹地府是什么样子。每当风清月明的夜晚，我的魂魄经常跑出坟墓到人间游览。如果回到地下，感觉就像在睡觉，有时长达一个月睡不醒来。地底下的快乐，远远超过了地上，人间的焦扰惊恐，别离悲苦，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聘侯听了这番话，肃然起敬，对萼仙说：“姑娘真是一个洞察世事的人。”
聘侯的表哥这时说道：“刚才一个贵人送给我一些丰盛的食物，味道很不错，我把它拿来，咱们一起尝尝吧。”就让小僮去把食物拿来。
片刻，桌子上摆满了珍羞美酒。表哥邀请聘侯和两位女郎入席，四个人便围着桌子坐了下来。两位女郎开始时还有些羞涩，喝过三杯以后，便随便了起来。聘侯于是就向白丽娟打听明代末年宫中的事情。
白丽娟毫不隐瞒，说福王昏庸无能，沉湎酒色，跟正史的很多记载都一样，的确是东昏侯、李后主一类的人物。聘侯接着又打听童妃究竟是不是福王的妻子，白丽娟告诉他，有的宫女曾经偷看过童妃，童妃的容貌一般，但言谈举止完全是一个大家闺秀。
有人说童妃年轻的时候与福王邂逅相遇，两人私订了终身，福王曾经许愿，即位后册立她为正宫，效法叔孙穆子与庚宗。但是福王被群臣推举做了皇帝之后，却娶了祁彪佳的女儿做了正宫。童妃进宫时，已经没有名份安置，于是别人都以为她是假的。
聘侯听了后说：“福王能这样对待夫妻之间的感情，他的为人就可想而知了。福王不认童妃，却认邹太妃，过去追论这些事情的人，对此感到非常疑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
白丽娟又说：“福王的原配黄氏很早就死了，第二个妻子才是祁彪佳的女儿，邹太妃知道这件事情，她住在山阴行宫时，曾经给身边的大臣讲过事情的经过。”
聘侯说：“你说的这些足以用来补充正史的缺漏了。”
几个人的话音刚落，天忽然晴了，天空出现了一朵一朵的白云，月光照进屋里，屋里比点着蜡烛还要亮。
聘侯说：“喝着美酒，欣赏着名花，这样美好的夜晚，还应该吟诗才对。”
表哥说：“作诗不如唱歌，这二位姑娘歌喉美妙，是人间的金嗓子。我们聆听一曲，正好开开眼界。”
两位女郎谦让说：“好久没有弹唱，手指已经生硬，弹出来你们会笑话的。”
房子里古筝、琵琶、箫、笛子几种乐器都有。表哥吹笛子，白丽娟弹琵琶，出头一句，就脆如裂帛，响遏行云。
聘侯赞美说：“丽娟的歌声实在动人！来，让咱们为她干上三大杯。”
白丽娟唱完，轮到了萼仙。萼仙说：“让贵客听旧歌曲，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最近刚填写了一段《酒泉子》，唱出来请大家指教。”
歌词大意是：夜色沉沉、湿透晶帘秋露下，风筝弹尽不成欢。玉葱寒。一枝银烛已烧残，凄切乱蛩阶下语，夜深愁倚碧阑干。月团栾。
歌词本来写得已经非常凄清了，加上歌声缠绵跌宕，一波三折，听得人肝肠寸断。
聘侯叹口气说：“听了这首曲子，就不想再听其它任何一首歌了！”
聘侯的表哥说：“今天晚上咱们四人相会，不能让它虚度过去。兰语楼的东西各有一间房子，房子里有床铺，枕头和被褥都是锦缎绣制成的，陈设非常雅丽。咱们不如到楼上稍微休息一会儿，各自说说心里话吧。况且萼仙马上就要返回阳间缔结良缘，丽娟也要很快投胎到达官贵人家里，重新做人了。我跟丽娟认识已经很久了，今天晚上就是我们了却五百年前夙愿的时间。”
说完就挽着丽娟的胳膊上了兰语楼，聘侯拉住萼仙的手跟在后边。这时两位女郎都羞红脸。
聘侯生平从未接近过女人，解嘲说：“我是为求道来到这里的，现在却毁坏了道行。我师傅将会怎么看我呢？”
表哥说；“你的道术也未免太浅薄了。道士修行的最高境界，恰恰就在这儿。”
聘侯上楼后，点上灯跟萼仙面对面坐下来，萼仙告诉他：“自从战乱开始，园子里的花草就全部枯萎了，亭台倒塌，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多年来，这座园子已经换了三个主人。你千万要记住花园绿桃花下，就是埋葬我的地方。你告诉屋主，就说战乱的时候在这儿葬过一个亲戚，现在世道已经太平，想把尸骨迁回家乡安葬。”
天刚亮，表哥就来敲他们的门说：“丽娟要走了，你们不送送她吗？”
聘侯回过头来，对萼仙说：“你应该去送送丽娟，表示一下二十年来的情份。你们可以说几句悄悄话，将来相认的时候也好有个凭证。”
聘侯和萼仙跟表哥来到花园外边，看见丽娟已经上了马车、马车即将启程。丽娟泪水涟涟地跟萼仙告别，她刚趴在萼仙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车夫就生气地过来催促丽娟出发。马车像风一样驰远，顷刻之间，就不见踪影了。
聘侯见此情景，心里也非常难受，恍恍惚惚像丢失了什么。萼仙摇摇聘侯的衣襟，让他跟自己回去。聘侯的表哥拦住萼仙说：“你们见面的时候还不到。”
说着用手中的扇柄敲了一下聘侯的脑袋，聘侯就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听见钟楼正好敲响了四下，身旁的小憧垂着脑袋睡得正香。
聘侯站起身打个哈欠，伸伸胳膊，自言自语说：“这场梦做得可真奇怪！”这时窗纱上已经微微透出了曙光，他又坐下来，回忆着梦里的情景，一边等着天亮。
聘侯洗漱完毕后，就把店主叫来，对店主说：“我过去曾经租用这座房子，住过几个月。现在虽然房子已经换过几个主人了，但是这里的风景还依旧是老样子。我记得屋子后边有个花园，不知道现在花园还在不在？”
店主回答他：“园子现在已经废弃，改种菜了。但是园子里仍然还留了几十棵桃树、李树、梨树和梅子树。今天早晨天晴了，你为什么不到园子里去看看呢？”
聘侯跟着店主来到园子里，看见园子里有很多空地，有亭台、水池的遗迹，园子里的果树都已经开花，姹紫嫣红，格外绚丽。聘侯信步所至，在园子里转了几圈，突然看见一株绿桃树：含蕊初开，风姿绰约，特别引人注目。树上落着一只红嘴绿毛的小鸟，样子非常可爱。
小鸟见到聘侯，就对着他啼叫起来。聘侯确定这里就是埋葬萼仙的地方；便告诉店主自己有个亲戚埋在这里。店主拿来镐挖了不到三尺，就露出一具棺材来。聘侯仔细检查一下，棺材还完好无损。他又买了一个椁，把棺材套起来，然后雇了一辆车，拉上棺材回家，不再上峨眉山了。
聘侯到家后，把棺材放在自家坟地边的小屋里。半夜没人的时候，他打开棺材一看，尊仙的脸色跟活着一模一样。他在萼仙的衣襟里摸了摸，果然找到了一粒药丸。他把药丸碾碎灌进萼仙的嘴里，不一会儿，听见萼仙的喉咙咯咯作响，皮肤也随之变暖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萼仙睁开了眼睛，对聘侯说：“扶我起来坐一会儿。”聘侯把萼仙扶起来，见她的眼睛明澈妩媚、妖娆动人。
萼仙对聘侯说：“地下的二十年.真像一场梦！”
参考资料《后聊斋志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