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徒之辩
【原文6•26】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这一章,请参阅《公冶长》篇第十章的解读《宰予何以成朽木》一节。
顺着与宰予的“井仁之辩”,孔子做了进一步的引申,指出严于律己对君子修养的极端重要性:
【原文6•27】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翻译过来就是:
孔子说:“君子广泛地学习文化典籍,又以礼来约束自己,这样才不会离经叛道。”
夫子遭遇“绯闻”
说到“约之以礼”,《论语》紧接着编辑了一段关于孔子 “艳遇” 的文字,很有意思:
【原文6•28】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读春秋历史,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南子。这位卫灵公非常宠幸的女人,是一个绝代佳人,但她生性淫荡,有与人私通的不贞洁行为,名声很不好听,为此还引发过卫国的内乱。
这一章一直令儒家的卫道士先生们解释起来非常头痛,以至于有些儒家大师们干脆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或者故意“巧言令色”地替孔子遮遮掩掩,结果,使孔子这位本来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圣人颜面,愈遮愈黑,反倒给那些反孔的人授之以柄,将一顶“虚伪”的帽子扣在了这位圣人的头上,令其两千多年来辩驳不清!

我们先来看一看先哲们是怎样解释这一章的:
汉儒孔安国以为,子路不满孔子见南子,是因为疑孔子抵挡不住南子的美色,孔子于是便赌咒发誓表白自己,说:我如果与南子有不正当的事发生,天会厌弃我的,天会厌弃我的!这是被后儒普遍认同的观点。王充在《论衡》“问孔”中就说“子路不悦,谓孔子淫乱也。”还把孔子 “予所否者”改为“予所鄙者”,说孔子为证自己没有卑鄙不纯的心思而向子路起誓,即:“南子,卫灵公夫人也,聘孔子,子路不说,谓孔子淫乱也。孔子解之曰:我所为鄙陋者,天厌杀我!”(王充《论衡•问孔》)如此,就把这一章变成了孔子为自己与南子之间究竟有无淫乱之事而辩解了,而且还显得很心虚而声嘶力竭。
就连儒家的“卫道士领袖”朱熹也认为,孔子与南子之间究竟有没有“暧昧苟且”之事,似乎也是一个很难说清的公案,因此,他是这样解释的:
朱熹《集注》:“而子路以夫子见此淫乱之人为辱,故不悦。矢,誓也。 所,誓辞也。……否,谓不合于礼,不由其道也。厌,弃绝也。”
“子路以夫子见此淫乱之人为辱,故不悦”倒也接近此章意思,但问题是孔子为什么要见这个女人?是孔子真的难以抵挡这个女人绝伦美色的诱惑而做出了有辱君子品行的事情吗?甚至会不会在见了南子后真的会做出“出格的事情”?不然,为什么会发誓赌咒地表白自己“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呢?朱熹大概是认为孔子是难以抵挡南子绝伦美色诱惑的。在《朱子语类》卷三十三载有这样一条材料:有学生向朱熹求教《论语》“子见南子”一章的解释,朱熹的回答是:“此是圣人出格事,而今莫要理会它。”把孔子见南子看作是“圣人出格事”。由此,我们就不难明白孔圣人深陷与南子的“绯闻”且二千年来纠缠不清的个中原委了!
当然,也有替孔子鸣不平,竭力想把孔子从“绯闻”中拖出来的人。明代杨慎是这样解释的:
子路误会孔子拜见南子,是为了要在卫国做官。因为当时南子把持着卫国朝政,她以卫君的名义邀请孔子,孔子为在卫国做官,便不顾南子淫荡的坏名声会辱没自己的清白而硬是去见了她。子路不愿意孔子在卫国做官,更认为孔子不该为了能在卫国做官而去见这种女人,并非是怀疑孔子有“犯色”之想。“夫子矢之”的“矢”是“直告”意思,而不是“发誓”。孔子严肃而直率地告诉子路说:吾道之所以不能通行天下,是天所厌弃的。意思是说:我怎么会依赖她南子来推行仁道呢?我之所以见南子,不过是出于礼节罢了。因为,按古礼,士人在一国做官,当拜见国君夫人,这本就是一种礼节,不能因为南子的名声不好,就不顾礼节不见她。
这种解释虽然将孔子从“绯闻”的漩涡中拉上了岸,但却把“予所否者,天厌之”解释成:“吾道之所以不能通行天下,是天所厌弃的”,即与南子无关,就更有强拉乱扯之嫌:孔子如果认为他所主张的道是连天都厌弃不支持的,那这样的“道”还能算作仁道、正道吗?他还有必要周游列国去四处游说吗?!
当代学者南怀瑾先生还有另一种解释,他说:孔子的意思是说你们对南子的看法都不对,我所否定的人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一定是罪大恶极的,不但人讨厌他,天也讨厌他,那种人我是不会与他来往的,可南子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解释更荒唐!因为孔子若真是这个意思,那他与南子之间的“绯闻”可能就会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这一章究竟该作何理解呢?我们说,读《论语》要通篇连起来读,不可一章一节地割裂开来读,那样会断章取义,歪曲《论语》的意思。《雍也》篇的中心是讲君子修养的外用,即:君子在现实中的表现及为人处事的作风原则。本章的上一篇讲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下一章紧接着讲“中庸之道”:
【原文6•29】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关于“中庸”,按宋儒的解释,不偏不倚谓之中,平常谓庸。中庸就是不偏不倚的平常道理。那么,什么又是“不偏不倚”呢?简而言之,就是无过无不及,即对待任何事情,无论从态度上还是行为上都不能偏激一偶,要综合各方面的情况进行分析判断,行为举措适中恰当,不能走极端,也不能人云亦云或固执偏见。因此,中庸又被理解为中道,即不偏于对立双方的任何一方,使双方保持均衡状态。
中庸作为一种道德修养,表现在为人处事上就是不仅能善于协调各方面的积极因素来消融化解各种消极因素,而且能使对立的双方互相牵制、互相补充,达到适中恰当。但这绝不是简单地折衷调和,它揭示了事物发展的均衡规律和人在认识上存在的客观差异性,是一种理性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能指导人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评判事物表象的真伪,找到对待和处理具体问题的正确态度和方法、途径。这一章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
孔子说:“中庸作为一种道德,那是极好的道德修养!可惜现在的人缺少这种道德已经很久了。”

我们读《论语》会发现,《论语》中提及“中庸”一词,仅此一条,且放在“子见南子”之后,说明了什么?以我之愚见,这是对“子见南子”一章的注解。
现在我们反过头来再看“子见南子”这件事。
《史记》上对这件事是这样说记述的:(南子)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原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意思是说,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派使者邀请孔子进见,并对他说:“天下君子凡瞧得起卫灵公并希望与卫灵公结为兄弟般友好关系的,都会来见我(寡小君是国君夫人的自称)。现在,我希望会见你”。孔子委婉辞谢,却无法推辞就去进见。会见时的情形是: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会见结束后,孔子对随从的子路说:“我本是不想见南子的,但既然非见不可,就要以礼答谢”。子路对孔子见南子非常不高兴,师徒之间可能由此发生了争执,所以,孔子就说:“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由此可见,当时客居卫国的孔子进见南子纯粹是“受召进见”,南子召见孔子也是“以礼召见”,身为“寡小君”会见社会名流贤达,是再正常不过的“国事活动”了,并非是出于个人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动机。会见的情形,也完全是按照当时礼仪要求进行的,并不是,也根本不可能是类似于情人约会的情形。所以,我们对“子见南子”这一章就应该做如下理解:
“夫子矢之”中的“矢”并不是“发誓”“赌咒”的意思,而是一个表示性状、程度等复合意义的动词,相当于“态度非常严肃地告诉”之意。“之”代词,做“矢”的宾语,指子路等弟子。
“予所否者”的“否”亦不是“不正当”等意思,而是“不妥、不对、不应该”等意思,与孔子见到南子的行为无关。因为,作为孔子的高徒,子路不会怀疑老师的人品和道德修行,更不会想到孔子见到南子后就会有什么“不轨”的苟且行为发生,他之所以反对老师见南子,只是因为南子的“名声不好”,认为与这样的人来往会侮辱老师的人格,也就是朱熹所言:“子路以夫子见此淫乱之人为辱,故不悦”。
但孔子却认为,南子尽管名声不好,但她是卫国国君夫人。他们师徒周游列国,来到卫国,受到礼遇,卫灵公对他们很友好。受到国君夫人南子的召见是很正大光明、合乎礼节的事情,不能因为南子的名声不好就讨厌得连基本的礼节也不顾而坚决不去见她,这是不符合中庸精神要求的。孔子认为,中庸作为处世之道,体现了“天道精神”,所以,“天厌之”的意思就是说:我认为不对的事情,那是连天也会厌弃的,但进见南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之所以用这种句式,无非是起加重语气的作用,并非就是赌咒发誓。
所以这一章,似乎这样翻译为好:
孔子去见南子,子路很不高兴。孔子就正色地对他说:“我所认为不应该做的事情,那是连天也会厌弃的!天也会厌弃的!”
也就是说,《论语》之所以编辑这一章,就是用“子见南子”这件事和子路对此事存在的固执偏见,来说明“君子处世,坚守中庸”的道理——不能偏颇、偏激。

作者介绍:史永峰,笔名冷梦良。自喻一介武夫。在全国各类报刊杂志和学术期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等文学作品和学术论文百余篇并多次获得过不同等次奖项,出版有专著《论语通俗解读》一个杂文散文集小册子《阿Q重返人间》,曾获中华艺术学会、《十月》杂志社颁发的首届“中华文学艺术界精英奖”和“华夏英才金爵奖”,并应邀参与过人民日报出版社的图书编写,担任过光明日报出版社的特约编辑。2006年以来,多次被《文化在线》等文化网站评为年度“知名作家”。现为陕西省孔子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中国孔子基金会宝鸡孔子学堂客座讲师、宝鸡市孔子研究会理事,宝鸡市传统文化促进会理事、讲师团讲师,宝鸡市作协会员、宝鸡市文学创作学会副秘书长、宝鸡市杂文散文家协会会员。
《论语通俗解读》是作者呕十年之力撰写的一部集学术性丶文学性于一体,兼有一定史学价值的学术著作,由《团结出版社》正式出版,有精装和平装两种。该书突破了传统以来对《论语》一章一条孤立注解阐释的陈式,既全面系统地阐述了孔子的社会理想、政治主张和仁道学说,又生动活泼地再现了春秋社会变革时期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受到了我国著名学者刘学智先生等专家学者的高度,评价和社会各界的普遍好评,被认为“既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又是一部优美的文学著作,兼有一定的史学价值,有很强的可读性、耐读性和趣味性。”目前己被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浙江大学、复旦大学、厦门大学、山东大学、陕西省图书馆、西北大学丶长安大学丶宁波大学等高校图书馆珍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