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纪传小说连载
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25、马鞍庄响起二胡声
展晶振的厥词几乎传遍马鞍庄,很多人都以为这回土鳖准得“塌架”,准得慫。没想到人前的土鳖还是该说说,该唱唱,俨然一个“无知大小子”。
束慧珍问他:“展晶振的屁话你知道不?”他说:“你既然说那是屁话,一阵风可不就吹跑了?”束慧珍说:“不孬,你还是那个栗林生!”
担心土鳖“跌入低谷”的还有康秀花,虽然看土鳖该笑笑,该唱唱。那天,康秀花跟土鳖说:“土鳖哥,你别笑别唱了。”
土鳖笑着说:“我是不死的土鳖,你尽管放心。”
康秀花说:“土鳖哥,俺跟俺爹一样,只要你一天娶不上媳妇就不放心。”
土鳖听了,忽然变得庄重起来:“秀花,我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
康秀花也变得异常庄重:“土鳖哥,你要打一辈子光棍,我一辈子心不甘!”
这让土鳖很感动。
让土鳖感动的还有康奉顺。
康奉顺每晚记工分要记到很晚,但无论记到什么时候,都要到土鳖家来坐一坐,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是坐在一边默默地陪土鳖看书。有时候爷爷看不下去,说:“土鳖,你奉顺叔来了。”土鳖说我知道。爷爷便生气,说:“你知道怎么不跟你叔说话?”土鳖说,说了。爷爷说我怎么没听见?土鳖就笑,说:“我们在心里说,你听不见。”爷爷问康奉顺:“你听见了没?”康奉顺也笑着说:“我听见了。”爷爷很奇怪,问:“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康奉顺不再笑,而是郑重其事地说:“他说,康奉顺,你放心,我很好,我一切都好。”爷爷更觉奇怪,问土鳖:“你真是这么说的?”土鳖很激动,激动得再也看不下去书,走近康奉顺,抱住康奉顺:“康奉顺,你真是我的好弟兄!”爷爷立刻纠正:“土鳖,不能胡来,他是你叔!”康奉顺说:“大爷,你甭管,他说弟兄就弟兄,弟兄好,弟兄亲相。”
土鳖紧紧地抱住康奉顺,流泪了。
让土鳖流泪的还有展勇海。展勇海虽然因为土鳖的不配合没当上团支书,但却跟土鳖走得更近了。土鳖几次认真对他说:“展勇海,别因为可怜我影响你的前途。”展勇海说:“我怎么是可怜你?我可怜你干嘛?你比我活的还自在!你影响我什么?你的前途是种地,我的前途也是耪三垅,一个屌样!”展勇海比土鳖大四岁,两年前就结婚了,可只要得空,晚上必来天南海北地扯闲篇儿。有一回,展勇海给土鳖带来一本《中国青年》,神神秘秘地说:“这一本一直在束广禹的抽屉里锁着,我从来没看见过。我给你偷来了。”土鳖一看,恰恰是公社团委程书记送他的那一期,禁不住惊讶地说:“原来咱们这里也有啊!”展勇海也很惊讶:“这一期你看到过?”土鳖说:“看到过,是去公社打离婚的时候,程书记送我的。”展勇海问哪个程书记?土鳖说:“公社团委程书记呀。”展勇海听了破口大骂:“王八操的,这个王八操的!他可真是个王八操的!”土鳖大不悦,说展勇海你怎么骂人家程书记?展勇海说:“我不是骂程书记,我是骂束广禹,他明明知道这本书上有周总理视察石河子农场的事,有‘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话,可他偏偏藏起来!他不是王八操的,不是王八蛋是什么?”
土鳖无话,因为他早就料到。
展勇海突然问:“你的口琴呢?”
土鳖说:“收起来了,不吹了。”
展勇海握起拳头,说:“你得吹!你还得吹!你必须吹!”
土鳖说:“气力不足,不想吹了。”
“你的弹琴呢?”展勇海问罢,又命令说。“拿出来我看看!”
读初中时班里的大个子李承志有一张娱乐琴,开始时李承志叮叮咚咚弹得挺得意,大家也觉得好听,但李承志将基本弹奏技巧教给土鳖之后,土鳖很快青出于蓝胜于蓝,每到课间休息,团支书马玉梅首先吆喝:“栗林生,弹个‘芦笙恋歌’!”李承志大失颜面,顺水推舟地把娱乐琴送给土鳖,说:“这破琴,给你吧!”毕业回家,土鳖也把那张娱乐琴小心翼翼地背回家。弹了一曲,爷爷说好听,爹娘叔婶说好听,连后邻的康二叔也说他弹的好听。土鳖很高兴,便倍加爱惜那张娱乐琴。那天,土鳖见琴身多有污垢便抱着来到小河边,拿块抹布,沾着清粼粼的河水,认认真真、清清爽爽地给娱乐琴洗了一个凉水澡。没想到,待日晒风吹水干透,琴身的边边棱棱全都张开了嘴。土鳖沮丧地请教半拉子木匠康二爷爷,他说,完了,这些边角棱缝都是水胶粘合的,已经水渍风吹,跑胶了!
土鳖很沮丧,一家人都很沮丧,连后邻康二叔也很沮丧。爷爷说我给你几毛钱你再去买一把,土鳖说几毛钱可不够,好几块钱呢!婶婶也跟叔说,紧出几毛钱给土鳖,叫他再去买一把。于是,爹娘咬咬牙添足了买琴的缺口,让土鳖从谭城买回一张新的娱乐琴。于是,这个古老的四合院了又响起了悠扬的琴声。
不过,自从与陈杏花闹离婚,那琴便很少响起。不是土鳖不想弹,是爹娘不想听,叔婶不想听,爷爷更不想听。爹说,别弹了,弹得我心里老长草。娘说,别弹了,谈得俺俩眼光掉泪。有些文艺细胞的婶婶则说,土鳖呀,你那琴怎么变了音儿了呢?怎么光唱一些苦情戏?土鳖很惊讶婶婶的文艺细胞,因为他只弹《送别》、《十送红军》。他也曾弹《五哥放羊》,弹《真是乐死人》,可怎么弹也“乐”不起来。有一回,琴声刚落,爷爷居然长叹一声说,唉,还是死了好啊。从此,土鳖不再弹。
土鳖找出娱乐琴,琴上已经落满灰尘。展勇海立刻用袖子去擦,土鳖说别擦,上边忒脏了。展勇海说,不脏,我擦它干么?土鳖说,我是怕染脏了你的衣裳。展勇海说,衣裳脏了一把水就能洗干净,琴弦生了锈可就弹不出音儿来了。土鳖说:“你不知道,你不懂我。”展勇海说:“我不懂你什么,不就这么一点点事儿吗?要不这么着,我跟你二嫂打离婚,陪着你,咱俩一起打光棍儿!”
“别,别。真那样我可就犯了滔天大罪了。”土鳖忙说。展勇海和二嫂的婚事也挺离奇。媒人原本提的是二嫂的姐姐,可临到相亲了姐姐却任谁劝说也不来了。爹娘怕失面子,叫妹妹去顶缸,哪怕到场之后再说个“不同意”也行。老实忠厚的妹妹怕爹娘生气,只好随媒人来马鞍庄,没想到居然相中了比她大七八岁的展勇海,而且一个月后就过门成了展家媳妇。展勇海结婚的那天,土鳖曾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位小二嫂,心里也纳闷:临时拉来顶缸,以前又不认识,怎么就一下相中了这个大女婿?后来熟了,他曾笑问二嫂。二嫂笑着说,也不为啥,就觉着他叫姐姐甩了怪可怜的。从此,土鳖很尊敬她,就像尊敬自己的姐姐。并对展勇海说:“二哥,你这辈子得好生对待二嫂,别负了人家的心。”
展勇海当然也还记得土鳖的话。说:“你放心,跟你闹着玩的。”
土鳖说:“我知道。你也别以为我就害怕打光棍儿,打光棍儿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家人都为我伤心,可怕的是周围那些古里古怪的眼神。”
展勇海瞪大了眼,生气地说:“我古里古怪地看你来吗?康奉顺、束慧珍古里古怪地看你来吗?还有那个康秀花。你别一个人往牛角里钻,那是死路,钻死了也没人同情你!”
土鳖说:“二哥,你说错了,我从来也没想过去死。”
“那就好好的活着!那就弹你的琴,吹你的口琴,又说又笑的活着!”展勇海“严厉”过后,又“扑哧”笑了。命令说:“现在就弹,你弹,我唱!”
受展勇海的感染,土鳖也来了兴致:“弹什么?”
“八月桂花遍地开!”
《八月桂花遍地开》是一支非常欢快的曲子,在跟驻军联欢的时候土鳖曾经用这个曲子填上拥军歌词演唱,很得官兵甚至还有那位齐主任的赞赏。虽然展勇海嗓子不好,音调不准,但他的情绪十二分高昂,唱得舒心、畅快、昂扬,土鳖的琴声也便弹得舒心、畅快、昂扬。
琴声落地,爹娘、叔婶都已经齐齐地拥到门口。爹说:“勇海,你唱得真好。”娘说:“你都快把俺唱得淌泪了。”婶婶说:“土鳖呀,你可别再弹那些‘李三娘’了呀!”“李三娘”是当地一出苦情戏里的人物,自始至终都是悲悲切切地唱。
临走,展勇海说:“栗林生,你听我的,往后,口琴也吹,弹琴也弹,别短了志气。”
吹口琴须要底气,弹娱乐琴须要有颗“娱乐”的心,这两样土鳖都缺。于是,他想到了舅舅墙上挂着的二胡。土鳖去拿并希望舅舅指点,舅舅居然一窍不通。舅舅说我去叫你继贤舅。继贤舅姓孙,是界牌村的文艺骨干,也是《王汉喜借年》中王汉喜的扮演者,平时也喜欢“吱嘎”几下,可惜也是仅仅停留在“吱嘎”的水平上,但舅舅知道他有一本《二胡演奏入门》。舅舅请继贤舅教土鳖几招,继贤舅说,你外甥六岁登台说快板,是个小人儿精,有这本《二胡演奏入门》,不消一个月保险比我吱嘎的有滋味!
土鳖看了两天《二胡演奏入门》,第三天就开始“嘎吱”。后邻康二叔喜欢听戏,对二胡的声音格外敏感。头几天,康二叔跟土鳖开玩笑,说你拉锯拉得不错,挺像。二十天后,康二叔说,不孬,你那锯条膏油了,不刺耳朵了。三个月后,康二叔居然给他提建议,说你别光拉歌儿,拉出戏俺听听。土鳖不会唱戏,但他会一首歌唱焦裕禄的歌,河南豫剧味浓,便慢慢学着拉。康二叔高兴地说:“你拉的那豫剧真好听,是咱马鞍庄的头一份儿!”
康奉顺羡慕地说:“早晚俺也买一把!”
展勇海高兴地说:“栗林生,这样儿才好!这样儿才好!就得这样儿!”
有回束广禹来了,听了半天却说:“栗林生,你真能,你果然真能。”
土鳖觉着不顺耳,先后跟康奉顺和展勇海学说。康奉顺说他就这么个料儿,阴阳怪气!展勇海说:“他是武大郎开店,见不得别人比他高一厘一毫。别听他瞎咧咧,听兔子叫唤就不耩豆子了?你拉你的,气死他!”
众人散去,土鳖记下当日心得之后翻看此前日记,发现了之前写的那半阙《念奴娇》,几经思索,填补下半阙,变成了完整的:
糊里糊涂,频相亲,阅尽人间春色。
溅起愁水三千尺,浇得周身寒彻。
堤坝溃毁,江河横溢,不幸为鱼鳖。
万千烦愁,可向谁人诉说?
而今我谓烦愁,莫要记挂,莫想那么多。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愁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太平洋。
泱泱中国,万众同此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