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见闻录之六:种姓制度
魏束存
中国大陆照搬苏联那一套土改和工商业改造政策,把人民的生活差别一律拔高为阶级差别,给人人划定出了阶级成分,这为阶级斗争扩大化提供了基础。其实所谓地主、富农、资本家并不一定名副其实,也不一定是恶霸,大多数是勤俭持家的忠厚善良的劳动者;贫困者也不一定全是勤俭高尚的劳动者,很多是懒汉,有些甚至是吃喝嫖赌的地痞流氓。那年代忽然变成了“谁穷谁光荣”,贫穷等于高尚,贫穷等于进步。
划定阶级成分以后政治、经济、医疗和文化教育等各方面实行区别对待,对所谓地主、富农、资本家、反革命分子实行镇压和劳动管制,生活上则实行区别对待;对所谓贫下中农和城市贫民一律优待。此外实行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区别制度,福利天壤之别。这套政策实际上是封建血 统 论,像古印度的种姓制度。
在极左时代人民常被以言定罪,文字狱泛滥。比如对成分论,无数人认为它很不合理很不公道,但是很少有人敢公开批评。北京德才兼备的青年遇 罗 克发表批判成分论的文章《出身 论》,被判处死刑。忧国忧民的爱国者遇 罗 克在一九七〇年三月五日以二十八岁的血染的身躯成为封建血 统 论的祭品。


“文 化 大 革 命”运动中血 统 论走向顶峰,遭受压迫的“阶级敌人”及其亲属甚至亲戚不能上高中、入团、入党、参军和当工人,年轻人甚至很难找对象。文 革爆发后国家停止了高考,推荐革命青年上大学,大学生被叫作“工农兵大学生”。其实推荐权掌握在各级领导干部手里,被推荐者几乎全都是干部亲属和亲戚,虽然肯定有许多德才兼备的人,但是更多优秀青年被无情地挡在门外。上大学不统一高考而实行普遍推荐制可以说是中国的又一“大发明”。
“文 革”爆发后学校停课闹革命,所以那些工农兵大学生文化基础极低,很多甚至是文盲半文盲。我们这代及上几代人谁没看过1975年的电影《决裂》?它演的是推荐上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事,影片中一个有了孩子的女青年李金凤识字不多,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农学院的革命校长龙国正大受感动,当场表态录取;只上过一年初中的铁匠学徒工江大年想上大学,自以为没资格,龙校长一看他的手上有老茧,把他的手举到几乎够到红太阳,大声说:“什么叫资格?这就是资格!”葛存壮拌演的老教授孙子清上课时讲“马尾巴的功能”,受到不愿意听课只愿意去稻田捉虫的学生嘲笑。(我们小时候经常摹仿老教授讲“马尾巴的功能”。)


我大哥魏旭彩不仅长相出众而且智商和文化是万里挑一,在当地很有名气。我老爷由于秉公办事得罪小队长,被扣上所谓的“坏分子”帽子遭受残酷政治迫害,我们成了“四类分子子弟”,我大哥这样德才兼备、出类拔萃的优秀青年硬是被封建血 统 论压在社会最底层,他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兵,不能当工人。我记得一九七三年我大哥去公社里报了名要验兵。有一天他从坡里跑回家,怒不可遏地拿起切菜刀,说:“我这就去把李作X这个丈人杀了,他为什么不让我去验兵?”父亲硬把他拉住不让去。我大哥只能继续当木匠。
作者大哥魏旭彩摄于1965年:

我二姨家我的大表哥冯文德(1957—2021)是他那一批高中生中的佼佼者。一九七七年冬恢复高考,他参加高考,考得肯定很好。但是那年代实行政治审查(政审),大队干部告诉调查人员说他姑父受管制。我表哥最终没有能上大学,做了几年民办教师,一九九〇年代干到副镇长,后来长期不得志,患上胃癌,二〇二一年古历二月十九日、阳历三月三十一日去世,撇下90岁的老母亲——我的二姨张道兰。
1959年作者二姨一家,男童为冯文德:

家是王家石沟的他姑父刘建民一九四八年去了臺 灣,由于无限思念在大陆的妻子等亲人,一九五三年经香港返回大陆,偷偷地回到家里住了几天,返回时被大陆方面逮捕,押送南京罚劳改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刘建民只是信仰不同,没有任何反共言行。一九七九年春天,我曾见过这位被折磨了二十六年的表姑父,他十分谦卑,慈眉善目,像个老教授。 刘建民的妻子和仅有的一个闺女在王家石沟生活,作为“反革命家属”,母女经受的苦难可想而知!
一九七七年我考上初中,校长崔X平(文革初期的造反派小头目,曾带队打砸抢烧)以我家成份不好为由把我拿下,让他家的邻居、一个没有考上的“贫下中农子弟”给顶上。其实毛泽东病死和“四人帮”垮台已经近一年,国家对成分论已经放松,崔X平还在仗势欺人。我留级后一九七八年又考上初中,他教《常识》和体育,仍然经常刁难我。后来他因为是民办教师而被辞退。二十一世纪初他因为和村书记闹土地纠纷,喝下农药,内脏被烧坏,在县医院折腾一星期救治无效而死去,我听说后,觉得他没被救活、死得很可怜,我在内心早已宽恕他对我的伤害。
作者1978年小学毕业(左六为班主任崔现勇。这是平生第一次照相。崔现勇老师笑着问:“魏述胜没有一件新衣服吗?”我说:“没有。”):

1978年5月平生第一次照相:

我的三哥魏旭东和二妹妹魏述芬上学时也是受到不良师生的歧视和排斥。教师崔X安当众羞辱魏旭东:“你这个四类分子子弟还想上学,上什么学?”他是一脸挖苦和耻笑的表情。魏述芬因病请假几天后回校,教师吕X方竟然把她当包袱,不征求意见,直接强制她留级,述芬坚决不同意,他居然把述芬的书包扔出教室,架住她往外拖,述芬大哭,吕某仍旧硬把她拖走。
作者1980年从鲁村联中初中毕业(五排左四):


我一九八〇年考上沂源中学(后名沂源一中)上高中,一九八二年毕业。
一九八二年高考后体检时,有个人在一旁上下打量我,随后又把我叫到一边说:“我是山东警察学校的教师。你长得个子较高,也挺漂亮。听老师说你道德品质很好,学习也很好。你愿意报山东警察学校吗?”和大多数小孩没两样,我从小崇拜那大盖帽,就回答:“我愿意报!”于是,我的第一志愿填了山东警察学校。
作者1982年从沂源中学(后名沂源一中)高中毕业。二排右一为英语老师陈桂林(后回济南到山东二轻学校任教),右二为班主任兼政治老师李振华(后任实验中学校长,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右三为语文老师王忠林(后任文化局长),左一为历史老师李会生(后任职教中心副校长),左二为地理老师侯宪全(后任教育局长、一中书记),左三为语文老师孟祥谦(后任一中副校长、书记),左四为体育老师李全,左五为数学老师宋训联。这些老师讲课水平全很高:

我从小耳闻目睹了恶人欺负人的事,也亲身体会了贱民的滋味,于是幻想将来成为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勇士。报名后朝思暮想,盼望尽快接到警校录取通知。
有一天有一辆小窝车(北京吉普)进村停在了大队书记崔笏X家门口,这是来对我进行政审调查,报警察学校还要搞政治审查(简称政审)。有一位参加了这次接待政审调查的人后来透露:“书记一听人家说想让魏绍伦的四儿去当警察就很慌张,他说:‘他的爷爷在解放前找了仨老婆!’他不说明魏佐德第一个老婆病死后找了第二个,第二个被国民党兵拐走后又找了第三个,故意让调查人员误以为魏佐德是财主,同时找仨老婆。”于是我没有被录取,而是被第二志愿山东银行学校录取了,我要当警察的愿望成了“狗咬尿泡皮,一场空欢喜”!
1983年到山东省人民警察学校看望同学。作者第一志愿就是此校,未被录取:

和另一位高中同学、银行学校同学穿上同学的警察学生服过把瘾:

山东银行学校毕业前夕1984年3月留影:

一些歧视、欺负、迫害过我们的人,后来与我们成了亲戚,有些人也已改邪归正,加上其它原因,一些人过去的一些劣迹我不便于再复习。
回顾过去,不是为了挑动仇恨,而是遵循“前事不忘,后世之师”的原则,启发读者吸取历史经验教训,弃恶扬善。
怨怨相报何时了?对歧视、欺负、迫害过我们的人,我们并不永远仇恨他们,而是历史性地看待过去,如果他们改邪归正,我们就宽恕他们。
对李X冉和李X忠的后代我们没有仇恨,而是以礼相待。李X忠的弟弟李X成在驻土门镇的沂源县芦芽水泥厂上班,多年想调到鲁村煤矿办不成,一九九〇年他找到我,我给他们厂的厂长和书记写了一封信,反映他离家太远生活很不方便,厂里才同意放他调走,他很快就如愿去了煤矿。鲁村很多人知道这事后,有人责备我忘了家仇,有人怀疑李X成给我送了礼,其实我连他的一口水也没喝,反而下茶让他喝。
对其他一些歧视、欺负、迫害过我们的人,我们同样如此。
2021.5.16.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