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们胶东老家,伯父被称做大爷,因此,我的二伯父一直被我们这些晚辈们称做“二大爷”。
因为“二”这个字眼儿在我们方言当中特指某个人缺心眼儿,所以,二大爷听不得家人喊他老二。每次家里的人喊他老二,他都会扭着脖子声调高上三分:“我没有名字吗?”每次祖母对排在他下面的几个孩子说,你二哥如何如何,或者他的弟妹喊他二哥的时候都会让他不舒服。但在家里面能如何绕开这个称呼呢?我大伯父家的两个孩子称呼他为大叔,称呼排行老三的我爸为三叔,可以绕开这个字眼儿,但我们往下的这些晚辈只能称呼他为“我二大爷”、“我二舅”。不然,在他的称呼前冠上他的名字称呼他“XX大爷”、“XX舅舅”,那就跟称呼同村跟他同辈份的人没什么区别了。不过,后来他慢慢地也就释怀了。
要说二伯父为什么对这个称谓这样敏感,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方言的关系,其中是有一段故事的。我的二伯父是兄妹几个当中个头最高的,长得也是周周正正、仪表堂堂,虽说是单眼皮子,但眼睛却不小,除了单眼皮子给他的五官分数打个小折扣之外,其他的地方挑不出毛病。
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我二伯父,那就是“勤劳”。除了勤劳还是勤劳。二伯父的勤劳在四里八乡出了名,人长得也不孬,于是就有老乡给他说媒。头一次去女方家,正好赶上女方家里在为她的哥哥盖新房。吃过午饭,二伯父干惯了活儿的手脚就开始痒痒,他立刻就投入到推石头的大军当中。这还不算,他晚上回来跟生产队请了假,连着又帮着人家去推了两天石头。第三天晚上回来后,女方那边找人带话说,这个人也太实在了,头一回见面就来推了三天石头,拉倒吧。一时之间成为乡邻间的笑谈。这件事严重地伤到了二伯父的自尊心,自此他就更加听不得带“二”的字眼儿。
二伯父一心向往军营却无缘军营,多次参加体检均因血压不合格而告终。其实,平时他的血压很正常,但他把当兵看作了天大的事,一到体检时就紧张,一紧张血压就高,在连续参加了三年体检后,只能无奈放弃。
村里领导看到我二伯父热心军营便安排他干了民兵连长。二伯父每天白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还要带民兵训练,他就每天掐准早晨退潮的时间起早去海边转一圈,遇到海草就往家背海草,遇到蛤蜊就往家捡蛤蜊,几乎不空手。早晨不退潮的时间或者晚上不用训练,他就推着独轮车去山上采石头。家里兄弟六个,哪个娶媳妇不要盖房子?我的二伯父就是晚上睡觉时身子才挨着炕。
后来,我们同村的树恩爷爷听说了我二伯父相亲被拒的事情,他对正在跟他一起干活儿的人说,这孩子挺好,身子骨结实,又勤快,将来是过日子的好手,俺春儿跟他岁数差不多,回头我对俺春儿说说,她要是愿意就这么地了。谁知树恩爷爷回去一说,原来春儿姑娘早就芳心暗许,自然地春儿姑娘后来就成为了我的二伯母。
正如他老丈人所言,二伯父的确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在我们农村人出门儿靠步行的年代,二伯父凭着他的勤劳早早地就拥有了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这让他在乡亲们面前大大地展扬了一把。这辆自行车后来成为村里的许多青年走亲戚、看对象的交通工具。
在二伯父担任民兵连长期间,这辆自行车还担负着接送村里的年轻人参军入伍进行体检的使命。怕去参加体检的人步行到检查现场由于劳累而血压升高或心脏检查不合格,影响到入伍,我二伯父就起早骑着自行车驮着他们一个一个往十五公里开外的县城送。我们村很多退伍归乡的人都对我讲过,他们当年是坐着我二伯父的自行车去参加体检的。
改革开放以后,土地承包到户,二伯父的勤劳便在土地里找到了他发挥的“舞台”,他觉得土地是最忠诚的,只要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于是他每天早出晚归,用在土地里的工夫比任何人都多,他种的庄稼自然就比别人家的长得好、收得多。多余的粮食他用来养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二伯父就成为了人人羡慕的万元户。
关于二伯父的勤劳,在我们村曾流传过这样一个故事:邻村的农田里有一种野生的植物,繁殖能力特别强,但多年来,这种植物似乎不愿离开故土似的,七、八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邻村的农田里繁殖生息。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我们村的农田里出现了这种植物。这种植物怎么薅都薅不干净,哪怕是薅断的一点点根须,不出几天就会长出一大片。这么多年从没出现的东西突然出现,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有个人猛地一拍大腿说,是不是XXX每天中午不睡午觉,到处挖猪菜,将种子带到咱这边来了。一时之间,我二伯父挖猪菜将这种野生植物种子带到我们村的故事便在村里广泛流传。
每年秋后的农闲时节,也是青年男女扎堆结婚的好日子。因为只有在农闲的日子里,忙碌的庄稼人才能从从容容地为要成家的孩子准备操办婚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酒店举办婚礼还没兴起,大部分人家都是在自家招待贺喜的亲朋,我二伯父瞅准了赚钱的机会,干起了喜宴酒席厨师的营生。
有的时候回想当时的情景,我真的特别地佩服我的二伯父。他居然无师自通,一个人侍弄二十多桌,也能做到口味适宜并且从容不迫,非现在酒店里的厨师经常往桌上送一些即食的饭菜能比得了的。我的好多同学当年结婚都是请的我二伯父做大厨。不用说,靠着这门手艺,二伯父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农村人结婚也都像城里人一样去酒店举行仪式了,二伯父没有了施展身手的机会,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不是下地查看他的庄稼,就是到附近的小山上走一走,碰到被风吹断的枯枝,他就捡回来当柴火,门口的柴草棚子都塞得满满的。
我们这边的边防派出所所长因为之前参加过一场婚宴,吃了二伯父做的菜后一直念念不忘。当所里的厨师退休后,他就专门来到我二伯父家里,邀请二伯父去派出所做饭,二伯父光荣地端上了铁饭碗,一直干到了六十岁。
离职后的二伯父,猛地清闲了下来,感觉浑身都不熨帖。因为村庄离工业园近,有很多工厂,他就去找了一份看大门的活儿。不看门儿的时候,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去侍弄他的庄稼地。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年过花甲的二伯父都在用他勤劳的双手起早贪黑地继续为生活去忙碌。
究竟是怎样的毅力在支撑着他的信念坚定地对生活抱以如此饱满的热情,大概是对家人的深爱吧?有时候我会想,他难道不感觉累吗?他的身子是铁打的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多年的劳累终于拖垮了二伯父的身体,远在北京的儿子给厂子经理去了电话让经理辞退了二伯父,但等了不几天,他又悄悄去联系了一份环卫工的活儿,为此,儿子专门从北京来家劝说,劝说无果后只能听之任之。
那时候的二伯父已经病得很严重了,每扫一段路就拄着扫帚大口大口地喘气,这让我心疼不已。经常趁着他还没扫到我店铺门前的当口,偷偷地将我门前的公路尽可能地多扫点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二伯父还是闲不住,别墅院墙外边的小菜园让他打理得条是条垄是垄,胖乎乎的蔬菜你拥我挤,在阳光下茂盛地泛着光亮,很是可爱。
有一次我去看望二伯父,他正在抡着斧头劈柴,我跟他说劈柴是个力气活儿,别再劈了,二伯父“嘿嘿”一笑,说,只要我还能干得动,我就得干,闲着难受,听得我不禁湿了眼角......
二伯父就像一本书,一本时不时地就想着要品读的书。直至二伯父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才读懂了二伯父,读懂了他的勤劳,读懂了他的善良,读懂了他的厚道,读懂了他对生活的热爱。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是时间啊,你怎么就冲不淡我对二伯父的记忆和怀念呢?
散文作者张君娜,荣成作家协会会员,多篇散文诗歌小说发表于杂志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