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见闻录之九:草菅人命
魏束存
我们兄弟五人,姐妹三人。我的五弟魏述民(1967—1982)是我们兄弟五人中各方面最优秀的一个,他性格好,做事果断而又细心,天生聪明,心灵手巧,学东西触类旁通、举一返三,而且从小体质好,干体力活比我强十倍。他比我小三岁,我还挑不动两筲(水桶)水的时候,只有十二、三岁的他就能轻松地把两筲水从二姨家挑到我家,大约有三百米远;他还能稳稳地推走装上好几百斤东西的木车子。
一九八一年春天老五患上流行肝炎,到驻沂源县城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7野战医院住院(俗称二七医院,旧址在今沂源县中医医院),住进二七医院内东北方的传染科病房,军队医院规定不让家属陪床,一切由护士护理。这也为悲剧打下了伏笔。
那时我在沂源中学(今沂源一中)上高中,放学后经常去看他。大夫、护士、住院的各地军人和党政干部无人不喜欢述民,都说他聪明、勤快、有礼貌,将来前途无量。一些人提出想收他为干儿(义子),出院的病号纷纷和他互记地址。
述民住院一段时间后出院回家。
述民从小讨人喜爱,学习又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他生病请假期间,他的一些同学很想念他,他出院后他们经常来看望他。看得出来,他渴望早日康复,早日再回到学校。他在家里经常看书,希望赶上课程进度,考上初中。我周末从县城回家和放假后也曾给他辅导课程。我对他下一步的学习信心十足。
一九八一年夏天述民考上初中,但是到了秋天他常说腰疼乏力。大哥带他前往莱钢医院检查,竟然发现肾功能衰竭!
莱钢医院主任医师马主任要求述民住院。他说:“经过详细检验,可以绝对断定,他在27野战医院就医期间医生给用错了药物,把肾脏给破坏了,导致了肾功能衰竭,这是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
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大哥不相信,马主任拿着化验单给他详细讲解后,我大哥难过得走路简直抬不动腿了!他说,二七医院传染科不让家属陪护,他们造成医疗事故,我们却毫不知情!
马主任安排我大哥去二七医院查查用的什么药物,大哥说:“马主任啊,二七医院能把档案原原本本留着吗?”马主任叹息一声说:“哎,也是噢!”大哥义愤填膺,但是徒唤奈何,庄户人家打医疗事故官司难于上青天呀!
我大哥和五弟在莱钢医院过的春节,一直住到了三月份,马主任给开了升级看病辖区证明,介绍到了省立医院及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现齐鲁医院)。
我五弟魏述民1981年春天摄于济南:

到了济南,述民每天到两个医院来回抽血化验检查,长达一个星期,把手都抽肿了!大夫让回家等结果,等来的诊断结果却是“肝炎性肾病”,让再住院治疗。因离家太远又加在济南开支大,我大哥就决定再回家住二七医院。
有一天我正在沂源中学教室里,老师说有人找我,我出去,发现大哥和老五正在等我,我特别惊奇,因为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梦见老五从济南回来了!我见到他们特别高兴,问了治疗情况。我看老五见到我也特别高兴。大哥递给我一部大十六开有半扎厚的书,是精装的《汉英大词典》,他说:“这是从济南买回来的,老五也愿意给你买本词典。”我接过词典,手里沉甸甸,心里暖融融。我目送他俩离开。
当他们又去二七医院住院刚走进传染科,上次住院认识的两位军人病号在二楼阳台上看到述民后,吃惊地异口同声地说:“小魏还真地回来了!”我大哥听后就明白了,他们一定了解实情!他更认定:莱钢医院马主任说的二七医院对述民治疗出了医疗事故是真的!
他把五弟安排到床上躺下,立即去找那两位军人,才知道实情。
两位军人也是第二次回院复治。一位先说:“小魏去年在这里住院时是出了医疗事故,他出院后第二天医院里就把那个主治医师赶走了,让他上了另一家野战医院!让这个不学无术的害人庸医再上别的医院去,继续制造医疗事故去了!”另一位又重复了这些内容。
我大哥一下子如五雷轰顶,泪水立时涌满双眼!他感谢了两位,擦干了眼泪,定定神才回到五弟的身边。
在中医院住院一段时间后,述民出院了。
我星期六下午回家时发现,父亲和大哥把东边的那间小北屋拾掇出来,作为老五的病房。见此情景,我的心情猛然沉重起来。当时我原以为老五出院那是治疗有效再回家调养,这时我才明白住院治疗可能无效才出院。从此,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片乌云。
述民病情日益加重后,父亲嘱咐还在上学的我、我二妹妹和三妹妹都请假回家。
由于是肾炎,不能吃咸,饭菜长期清淡,能有什么滋味?但是述民一直配合。但是当他病逝前一天,他再也忍不住,有气无力的他闹着要吃咸菜,父亲万分为难,耐心劝他要听大夫的嘱咐不要吃太咸,但是述民还是要咸菜。父亲走到天井里痛苦得抹眼泪,是否给述民吃点咸菜好久决定不下来,最终决定不能让他吃咸菜,述民沙哑着嗓子哭起来,我们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九八二年古历四月初二、阳历四月二十五日,天半阴不晴,风又干又热,开败了的褪色的芍药花瓣被风吹得满地都是,让我心里感到有些凄凉。
那天上午,父亲和大哥都和述民说话,述民竟然劝父亲说:“爷,我的病不大要紧,会好起来的。”父亲也安慰他,但是眼里却闪着泪光。那天上午父亲嘱附我们床前不能断人。
到了中午时分,述民突然要起身,说想哕,父亲一下子急了,喊:“快拿过盆来!”述民的上身俯在床沿上,嘴对着盆喷出鲜血来,父亲哭出声来,叫着述民的小名:“连活,连活,我的连活呀!”(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已经喷涌!)父亲和大哥大声哭着扶住述民的头和肩膀,述民吐血不止,父亲轻轻地为他拍后背。
述民吐满了一盆血后停吐,大哥用卫生纸给他把嘴和脸擦干净,扶他平躺下,述民睁大眼睛看着泪流满面的父亲和大哥,嘴嗫嚅着,我们却听不清他说的啥,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对生命无限留恋!他对亲人无限留恋!父亲、大哥、二哥、三哥、姐姐、二妹妹、三妹妹和我,每个人都像万箭穿心,心如刀绞,都失声痛哭!
这时父亲让赶紧开始给述民穿寿衣,原来父亲早已安排给他做好了寿衣。
为了不让母亲受刺激,我们没有叫她早到小北屋,这时她从隔壁大北屋里跑来,叫着述民的小名,失声痛哭,哭得精神失常!
78岁高龄的老爷也踉踉跄跄地走来,看着他最喜欢的孙子,老泪纵横,叫着他的小名,哭出声来!
我们给述民穿好寿衣后,他脸色蜡黄,双眼朝上望着,脸逐渐舒展开,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述民突然离世,不仅魏氏家族的人悲伤,许多乡亲都伤心流泪,他的一些同学都泪流满面。
安葬完述民,全家人失魂落魄。我们非常担心已经53岁而中年丧子的父母。晚上我对大哥说:“今晚上你别回去住了,在这里住一晚上吧。”大哥搭了地铺,睡在父母的床边。
述民离世之时,正是我高考前总复习最关键的时段,这一晴天霹雳把我震晕!我眼睁睁地看见,我唯一的亲弟弟在十六虚岁时生命竟然骤然熄灭,让我的厚望猛然破灭,情何以堪?我失魂落魄,经常失眠,经常泪水湿透枕巾。
一九八二年七月我参加了高考,得分离大专录取分数线只差1分。在经过了痛苦的煎熬后,一九八二年九月十八日,我极不情愿地到中专学校山东银行学校报到。这意味着我结束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述民离世以后过了好久大哥才告诉我:“是二七医院的军医用错了药,肾中毒严重,伤了老五的肾脏……”天哪!是庸医杀了我弟弟呀!
多年来我大哥常常感到万分内疚、感到一辈子遗憾:没有替五弟追究主治医师的杀人责任!是这个不学无术的庸医杀了五弟,一个只有16岁、朝气篷勃、前途广大的青春少年!三十九年后大哥说:那个主治医师如果还没有死,如果还有良心,他应该扪心自问,自己不学无术,一生害死了多少人?
至今四十年过去了,每当我从原二七医院旧址附近经过,我经常想起我的弟弟魏述民曾经住院的那个小病房楼,想起我当年每天从沂源中学放学后挤时间去医院看述民,想起他每次站在走廊上等待我的期待的神情,也想起路边那一朵朵洁白的蔷薇花……
不幸的是,二〇〇六年古历五月初二、阳历五月二十八日我父亲在县人民医院突然去世,也是因为医生违反医疗规程,造成医疗事故,我父亲头天晚上自己躺上手术台,却再也没有醒来!
在文化 大 革 命运动中以阶级斗争为纲,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不务正业,都去搞大批判;停止高考,上大学实行干部推荐,一大批不学无术的人混进大专院校滥竽充数;后来虽然恢复高考,但在文 革中上完小学和中学的学生文化基础薄弱,而且有些人残留文 革习气,即使后来考上大学,也像基础没打牢的大楼,经受不住轻微地震的摇晃!学医的学生如果如此,学不到真本领,当了医生岂不成了杀人犯?

文化 大 革 命运动决不是什么浪漫主义文化运动,而是一场痞子运动,是一场民族浩劫!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决议彻底否定文化 大 革命运动和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是完全正确的!
2021.5.16.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二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曾任中国银行沂源县支行副行长。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