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 子
文/何俊峰

坐在钢筋与水泥构筑,篮玻璃与铝合金镶嵌的现代气息浓厚的办公室,从乡村走入这里的我,脑海里不止一次地浮现麦子的模样。当然,办公室没有布谷鸟催收催种的鸣叫,我笔下方格列阵的稿纸长不出思想的麦子。

于是,我就做梦,梦见我跟在母亲身后乐颠乐颠拾捡麦穗的童年。所有这些都只能在瞬间完成。办公室的人和烦俗的事务像麦子一样,一茬茬地等我收我种,容不下我太多的怀想。然而,我还是想家,想象自己是农田里的一株麦穗,植根于乡土的沃野,经历漫长冬季的涅盘,用我的成熟和丰腴绘就一幅壮烈的图腾,倒伏在农人的怀里,芳香在岁月的流痕里,沸腾乡村的月月年年。麦子,这枝灿烂而实在的花朵,

开在千万里田畴之上,开在世代农业的中心。是农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圣洁的崇拜,和水稻、大豆、玉米一起,构成了亘古至今的农业文明。饥饿年代,麦子是我心中最美好的想往。温饱时期,麦子是家人脸上的骄傲,小康盛世,麦子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父亲与麦子的颜色是我生命的原色,我是一株粘着故乡泥土长在城市的麦子,绵绵的根系永远扎在故乡的心里。

麦子,原本是一粒草籽,经过神农始祖的精心打磨,侵润了无尽的阳光、空气和水分,成为世间温暖无比的粮仓。麦子流入人间饥饿的口袋,变成满腹沉甸甸的能量。这些能量又最终回到土地,抽出满地金黄灿烂的麦浪,数千年舒展着农人的目光。一颗金黄的麦子,化做底蕴深厚的种子,流进海子的诗篇,弥漫着东方哲学的意蕴,深深打磨着我的思考,海子死了,思想的麦子永远活着。

麦子浅褐色的皮肤,是千百年来土地的颜色,是一种内聚敛收的颜色,虽不金黄高贵,但绝不惨淡平庸;它中间深深的沟纹,是千万条大河流淌的印痕,是无数张木犁犁出简洁的线条,是从神农氏开始的东方农人脊梁的缩影,麦子饱满的肌腹,装载着血汗和岁月所留驻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向世人输入养分和热爱。你椭圆的,长吊式的造型,多像伏在炎热的土地上光臂劳作的农人,有时风雨不调,显得不够圆满,但你从不萎缩。你没有拥有高度,却占据了深沉;你没有张扬的个性,却有积绽的深刻。平凡是你的外表,深邃是你的内心。

默默地生长在民间,豁达而明朗,平淡而崇高,虽没有理想主义的花朵,却有现实主义的麦穗,一如朴实无华的农人,好似他们磨难和意志并行的精神,信念和实实在在的思想。你长在历史和时间的土地上,长在农人的心里,饱含着坚韧,向上、不屈的民族精神。面对岁月的流逝,时间的衰老,你直直走进现代人亮亮的碗中,打磨着现代人时时冒出的浮躁。

我朝麦子走去,一直走进麦子的深处,与麦子对视,一如看见我年迈的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懂得麦子,可以吃饱肚子和让人活着。父亲的双手满是老茧,粗糙得无法看清掌纹,而经父亲抚摸过的麦粒,新鲜动人。我走进父亲,我说不清,父亲弯腰时,是以怎样一种姿势,葡伏于苍茫的麦子。

入夏,呼叫的布谷又一次催促麦杆爬上五月的高度,农人的一滴汗水,压弯了所有成熟的庄稼,成群结队的麦子,又一次占领了我的田原,而我的牵挂和乡思,被一种无法比拟的心潮,冲击到收割的前线。每到这个季节里,我都会听到父亲手中霍霍磨响的镰刀,而我年迈的母亲,此刻就像盼望久别的孩子,为充满希望的麦粒,准备灯火,清点粮仓。

我不知道,在麦子丧失生命的成熟里,是阳光的恶毒还是恩典,我听到《圣经》里关麦子的声音。主说:“一粒麦子没有死,仍是一粒,一粒麦子死了,就有了无数粒。这让我明白,甸甸的季节,被镰刀割倒,不过是麦子生命的又一次递进。当一条形体高大的秦川牛,在六月的麦茬地上拉动木犁,身后的农事,又卷土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