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哦 李港小学
洪暄苑
1955年正月开始,我爹就每夜在床上教我唸唸有词:“我叫洪炯初,今年7岁,蒲圻县金龙乡共同社三队新屋洪家人。全家五个人,爹,妈,我,老弟,老妹。”那时发蒙上学,就口试这几样。答得出来,收;答不出来,对不起,下年再来。我答出来了,成为李港小学1955级学生,一直读到1961年毕业,考上蒲圻二中。

李港小学当时是我们那一带好几个乡的中心完小,一到六年级都有。有几个六一儿童节,周边只有一到四年级的初级小学,象洪水铺那里的金盆小学,宋河乡长流小学的学生,都扮得干净利索,举旗列队,洋鼓洋号,来我们李港小学一起过节。有一年每人还发了两个糖包子。同学们颈上飘着红领巾,右手举在头顶行着队礼,童声齐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紧跟伟大领袖毛泽东!”郭沫若词,马思聪曲。清纯的童声,在同样清纯的蓝天山野飘荡。很多年后,我在北京参观郭老故居,竟然亲见了陈列在橱櫃中的郭老蝇头小楷歌词手稿,激动了好久。
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轻漂亮姓余的女老师。短袖衬衣配秀裙,露出白花藕一样的胳膊与小腿,让我惊异不已。还有这样的穿着啊!好看死了啊!眼睛不愿移开。三年级的班主任,是李莲君老师,一副玻璃瓶底样的深度近视眼镜。有次课堂上,我肚子痛。李老师把我扶进她紧邻教室的臥室,喂了急救水,又冲了一碗黑糖水我喝,让我躺在她床上,搭上线毯。下节课,我进教室了。

1958年,我读三年级。这新中国历史上特殊的一年,使我留下了特殊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炼钢铁。学校组织师生到水滴坑大山上斫树,裁成树筒,先肩扛人抬到刘家祠堂集中堆放,再运到邓家岭上烧成木炭,再用木炭炼铁。所谓炼铁,其实是把从社员家里强行征集的家用铁器如铁吊锅、铁炒锅、铁炉钩、铁火钳、铁三脚锚、铁锅铲、铁火盆等等,丢入炉中化成铁水,再浇铸成死铁砣,再向上面报告“大炼钢铁”的战绩。后来取消公共食堂,恢复各家开伙,巧妇除了难为无米之炊,还普遍出现无锅之炊的带泪笑话,百姓徒唤奈何。听说惊动中央,陈云副总理还专门开会,组织铁锅的生产与供应,以解无锅之急。再回到砍树。在陡峭的山上,我们是把树筒由上往下传送。我上手的同学喊声:“洪炯初接到!”我没接住,几十斤重的树筒,撞上我左胸。我象杀而未死的鸡,倒在山上无声翻滾!第二天早上,我在拉门闩开门时,胸口一阵刺痛,吐出两砣血块。我爹立马驮上我,先是到水滴坑请跌打师傅用酒推拿,后又背着我翻越丁母山,步路15里,去中伙铺看了郎中。当时我虽有十岁了,但体重恐怕不会超过50斤。我妈说我先天不足,两岁多了走路都歪歪倒倒,而且一直吃东西不行。
成立人民公社。大概是七、八月份吧,县里响应伟大领袖号召,要成立规模甚巨的桂家畈人民公社(两年后分解成车站、荆泉、南港、望山、城北、蛟龙、金龙七个公社),地点是城关镇人民广场。我们鸡叫两遍就动身,从畈里经燕窝洪,穿七里冲,到了城关街上。一路上睡眼迷蒙,有时是闭着眼睛,随着大人往前挪步。三十里路云和月,弱冠少年喜伴饥。人民广场上人山人海鼓乐齐鸣鞭炮喧天,狂啊热啊闹啊,庆祝生产关系的一大二公一平二调。

稻田上课。课文是一首五八年诞生的新诗,还记得两句:“稻穗弯弯象金钩,个个金钩向日头。”万平生老师带我们去一队上这堂课。先割谷。割到一半,就地架起小黑板,上课。范读一遍。领读一遍。生字生词正音正形正义。齐读一遍。继续割谷。收工。下课。回家。我在割谷时,故意蹲下身子,只割两棵,左弯右拐往田中间钻,然后突然站起,引得同学一片尖叫。那时都是高杆水稻,小孩子半蹲在稻田里头,外面看不大见。
追汽车。据说在友谊大队那边发现了铁矿,县里修了一条简易土公路通到这个叫铁山的地方,运铁矿石。一天课间活动,下屋刘那边开来一乘四个胶皮滚子的庞然大物。我们呼叫着追啊赶啊,在滚滚的黄尘里时隐时现。一直追到邓家岭顶那头,才一步三回头回教室上课。这是我长到十岁,头一次见到叫汽车的玩意儿,据说还只是货车。至于这年暑假,我与国强老弟,去金狮观粮管所他爹(我四伯父)那里玩,途经蒲圻火车站,被火车突然的象一百头牯牛开叫那样的汽笛声吓哭了——此乃另话,打住。
除了前面提到的余老师、李莲君老师,当时的李港小学老师,还有几位至今难忘。

蔡大让校长。三七开的小分头。精干的个头。一天放学站队,蔡校长的黄陂腔在操场响起。训完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有好多孔的竹管子,说:“我给同学们吹支曲子吧。”吹的《四季歌》。我惊呆了。才晓得这竹筒可不是吹火筒,也不是水枪,而是笛子,竹笛,乐器。后来在二中读书,细出四角钱,买了一支G调的笛子,自己胡乱吹,又看二班的潘柏林吹,慢慢能够吹出简单的旋律。星期天去蒲圻县城玩,火车上也吹。在蒲圻师范的四年,也吹。工作后基本上停吹了,连笛子也丢了。六十二岁时,在武大儿子家,晚上在水果湖的放鹰台那里,听到竹笛高手的吹奏,笛心大动,跑到武汉体育馆附近的嘉艺民族器乐厂,花几千块买了七组合的套笛,一个下午才吹响。一年后,进了武大青松民乐团,回温泉后一直在乐团充任南郭先生。
孙基才老师。温文尔雅的高挑个头。他带手工课。我会用纸折叠纸人纸狗、飞机帆船、小鸟,会用泥巴捏烏龟兔子鱼,都是孙老师教的。他还教我们用泥巴揉捏烧制烏嘟。

万平生,女老师。四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一口羊楼洞一带的软糯口音。1958年,扫盲也在跃进。万老师负责寓庄教学点。她夜里去给社员上课,总让我做伴。她在三重的堂屋里娓娓而讲,我闲极无聊,有时钻到八仙桌下面数脚玩。
赵兴源老师。五年级时教我们美术课。年轻劲拔,派头十足,声震屋瓦,小平头。我从赵老师这里第一次接触视平线、透视法等概念。他手持直尺或三角板,在黑板上潇洒演示。间或抿抿嘴,现出两个酒窝。
但志平老师。我六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圆脸。一笔规整清秀的板书。他看好我的作文,批阅甚细,多有指教鼓励。但老师是第一位指出我为文为人直率、容易得罪人的老师。

从1955年到1961年,六年的李港小学求学生涯,相处最密切的同班同学,一位是本湾的彪翰叔,一位是隔湾的刘永平。我与彪叔在六年里天天同出同归。我们出得家门,上到岭上,下到畈里,过刘家老拱桥,右手几条田塍外,便是刘永平家。永平与我都酷爱课外书。谁搞到了一本连环画一本杂志一本小说,甚或是初中高中乃至大学的语文教材,都必定相互分享。一次,我俩并坐欣赏一本《三国演义》的连环画。永平指着赵子龙说:“看!果然一身是胆啊!”我深信不疑。稍大些后,才晓得那一身的胆也者,其实是赵云赵子龙铠甲上的一个个圆形甲片。永平的幽默、省事和真诚,我终生难忘。一次放学,途经李港新桥,我与永平脱衣下水,比赛谁先游到对岸。我划到一半就没劲了。已上岸的永平重又下水帮我,我一把抱住不放,两人一起下沉。永平当机立断咬了我一口,我松手的瞬间,岸上同学伸下树枝拉我,永平在屁股后面推我,我脱险上岸了。这就是刘永平。六一年我们一同考进二中。他后来当兵,转业到克拉玛依,与上海知青的夫人畅享甜蜜温馨。
在李港小学读到三四年级,认得一些之字脚后,我的课外阅读之门便开启了。五叔是高小毕业班的资深语文老师。他家一对四层的柜子,满是图书。还有留声机和京戏唱片。伯父是蒲圻高中历史老师,经常给他儿子买成套的连环画,还订有《历史研究》期刊。郭沫若的《为武则天翻案》一文,我就是在这刊物上看到的。后来又从四伯父和三叔家,翻出好多民国时期的线装书,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榜》《薛仁贵征东(征西)》《罗通扫北》《三侠五义》等等,都是繁体字,好多字不认得,猜猜估估追情节。幼稚的脑海被古书的马队踏过,满脑壳的帝王将相君臣父子风花雪月雷公风婆仙佛道妖。1960年有个时期在学校上晚自习,12岁的我溜出教室,钻进邓家岭上一蓬树丛,双手合十,端坐默诵南无阿弥陀佛,直到被捉回教室。

作者简介:
洪暄苑,男,湖北赤壁人。1948年生。1967年参加工作。1974年加入中共。1985年任副县职。高级讲师。好读书,不求甚解。好思考,不求答案。好舞文,自得其乐。实话实说,本真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