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最圆,十五的月亮最大,十五的月亮最明。
古往今来赞美“十五的月亮”的诗篇文章多不胜多,但吟咏的大多是八月十五的那轮皎洁明丽的中秋明月,而我最难以忘却、也最为钟情的则是正月十五的清冷圆月。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正月十五的月亮曾经给我留下过终生难忘的悲伤故事。
正月十五的月儿啊,常常被雪辱霜欺。
我十来岁时,正值“文革”浩劫中最激烈争斗时期,村上有个二杆子地痞,平时神气十足,但劳动却是个二流子,惹得老少爷们儿挺厌烦的,这时候一看机会来了,便拉杆子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当上了“战斗队”的头头,通过“夺权”把原来的村干部统统踢向墙角“靠边站”了。任谁也想不到历史会给这种人一个逞狂的殃民机会。这小子靠着他敢于把干部往死里整的“五敢”精神,眨眼间红透了全公社,连县里的“造反司令部”都在广播里表扬过他。一时间他不知自已是老几了,忘了自己姓啥名谁。先是以斗走资派把村干部排着队给批斗了一大通,接着又整“地主富农”,还觉得不过瘾,便官报私仇斗争起了我父亲来了。当然,同时斗争的还有几位同样“历史不清”的人,但唯独对家父最狠。
解放前,我父亲曾在西北军冯玉祥部当过兵,在抗日战争中立过战功。但终究当的不是八路,这在当时也被视作“有历史问题”,算是一个人生“污点”。家父之所以挨他的整,除了这个“污点”外,还因为那地痞还是少年时,有几次偷生产队的庄稼被父亲看场时逮住了,拿鞋子打过他的屁股,为此多年来一直怀恨在心。如今,他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起初批斗父亲时,还只不过是拉到会场上喊一通“打倒”、“斗臭”之类的口号,后来就一次比一次过分了,由指着鼻子骂到拳打脚踢,甚至捆起来同村干部、地富分子押在一起游街。已丧失了人性的造反派们为了表现他们对“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连过大年几乎都没停止批斗。
家父挨批斗的“狠度”在不断地“升级”。最惨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正月十五,月亮有脸盆般大,如水的光华亮得可以看书。可由于是充满着政治斗争血腥的特殊年代,那晚根本没有如今元宵佳节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而是在大队部的大院里设下个批斗会场,一字排开站着几名形同罪犯的被批斗者。

轮到家父“老实交代”时,那小子再三呵斥着要他讲讲当国军都干过啥,他便如实讲了他当年戍马岁月的一些经历,他说虽然是当的国军,但抗日战争中连我们的八路军也同属国军,都是一起打日本鬼子的部队,八路军和国军都打过大胜仗,而且他先后参加过中条山、台儿庄这些有名的战役,曾在娘子关、在台儿庄同日本鬼子浴血奋战,进行过殊死的战斗。由于那时我们没有对解放前的历史做过客观的宣传,致使民间底层百姓尤其是青少年对解放前的一些历史真实情况根本不知道,那么,当家父说到这些时,造反派们却认为他是胡说八道。关于他在这场震惊中外战役中,同日军殊死搏斗,身受七处重伤,成为台儿庄最后战场十名幸存者之一的惨烈悲壮历史,年长的乡亲们都是早已知道的,因为他在战役结束后,家父被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明令嘉奖并官升一级为中尉排长,而且后来他解甲归田之后,当时的国民县政府还慰问过他。
好呀,竟然胆敢说国民党抗日!他们的军队是反动派,啥时候抗过日,还说八路和国民党军队一道打日本,还有比这更反动的吗?他们不懂得历史事实,也不愿承认历史事实。造反派头头一听他还有这等功绩,却不知“认罪”,立时恼羞成怒,上去几个嘴巴子。
已失去了人性的造反派们,狂怒之下便一次又一次的给他“紧绳”-——就是用脚踩在背上拼命的刹紧拴在臂膀上的绳子,那绳子深深地勒进肉里,并拿皮带一阵紧一阵的抽打,不停的用脚猛踢狠踹,家父当场就昏倒过去三次。有几个老大娘看着看着都把脸捂住了,父亲毕竟是军人出身,他有军人的血性,至死都坚决不说昧良心话。但他内心痛苦到极点——最惨烈的战斗和最残酷的迫害他都摊上了。如今这世道如此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如此没有天理,他觉得实在无法活下去了。当年,他为出没于枪林弹雨没能死于日军的炮火刀枪之下分外命大而万般庆幸——池峰城一个师的部队,最后打扫战场时只剩下他们十来个活人哪(加上后来派过去增援的一百个敢死队员所剩的二十六人也才三十六人),他的一把大刀在与鬼子多日拼杀中砍得如同钝锯,带血的头颅尸体横亘成堆,那可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啊!如今,他又为当年没能死于抗日战场而悔恨不已——他曾多次在被批斗之后痛苦万分的猛拍脑袋说:“你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啊?我拼了命打鬼子咋会是这样的命啊……”于是,他想到了寻短见,要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再不能在人世上再遭受这非人的折磨!
月上中天,批斗会结束了,造反头头和打手们走了,群众也散去了。一些好心的爷儿们怕弄出人命来,便把家父搀扶进大队部里坐了半个钟头。给他喝水,让他吸烟,他强忍剧痛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发痴。
夜阑更深,人散尽了,管理大队部的老头催他回家,他颤巍巍地站立起来。他受过重伤,身体不好,又遭受了这么残酷的摧残,浑身疼痛难忍。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次挨打最狠,他却没有叫疼,反而极力保持起平静的神态。
我已有些懂事,眼看已三更十分,门外虽有散会群众的踏踏脚步声响,却迟迟不见父亲进门,一家人心如油煎,都睡不着觉,母亲便让我出来接他老人家。
月光下,我远远认出了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本来挺直的腰板,近来明显驼背,今晚几乎呈弓状了,我的心里难受得直抽搐。
他转身走进了正准备关门的代销点,摸出两毛钱,买了盒烟,抽出一支点着后又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可他没有朝我这边走来,而是走向另一个方向,不远处就能出村,我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我有些害怕,因为村外不远处就有两口机井,于是我赶紧尾追上去。
正月十五的晚上,应该是张灯结彩放灯的时刻,但那时“破四旧”运动风气正盛,没有人敢玩这“四旧”游戏。但在我们那里还有一种附带的习俗,就是为作古的亲人送灯,即于入夜时分,家家用萝卜或者白菜根挖个臼窝,倒点油加上个捻子点着放到坟上,为冥界的亲人照明。那时节,但凡被专政家庭,没有谁敢为祖宗送灯上坟,但那些“历史清白”的贫下中农可以送,因此,村外此时尚有些坟灯若隐若现,使这本来阴冷恐怖的气候更加令人发怵。

走到村口的寨墙处,他发觉身后有人跟踪,便蹲下来抽烟。烟头在皎洁的月光里一明一暗闪着红光。我急急走到他跟前,他见是我,颇感吃惊,一时不知所措。我央求他回家,他平静地说:“你回去吧孩子,我到北地田里转转。”
深更半夜,去田野里做啥呀?大冬天的,一派萧条肃杀,我怕得要命,再也忍不住恐惧和难过,我哭了,哭着哭着跪下了。
他的烟头在嘴唇上抖了两下,掉了。他趋上前,抹掉我小脸上的泪,他的泪却又落下来了。他心软了,用破大氅袖子在自己脸上擦了两把,站起身来拉起我缓缓的走回家了。

这一幕,没人看见,没其他人知道,唯有正月十五的月亮知道。
在后来的“伤痕文学”影视作品中,我不止一次看到过类似这种场面的镜头,许多青少年观众对此疑惑,不敢相信,可由于我有过这种切身地刻骨铭心经历,完全相信作家们没有胡编。而且每看到一次,心灵都感到一阵震颤和酸楚,都会在心头默默流泪滴血。
当我们父子重又走进村子时,整个村庄沉静得令人窒息,连犬吠声都没有。而此刻天空已开始时明时暗了,抬头看时,天上渐渐生出的云彩已影影绰绰的遮蔽了明澈的圆月,看样子要变天。

翌晨起床后,竟是大雪封门,大地全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了。可昨晚的月亮是那么好,皎洁无比……老祖宗留下的那句俗谚不谬:正月十五雪打灯。
而从这个雪打灯的晚上开始,家父的灾难竟意外地提前结束了。因为就在这场大雪后不几天,那个地痞造反头目,因在公社镇子上一场由两家“革命派”的大辩论所引发的武斗中丧了命。村上的乡亲们非但不认为是什么不幸,反而暗暗称快。私下无不解气地说:杀人多了鬼截头,这是苍天有眼,恶有恶报,不得好死。看来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有个成语叫“大快人心”,那是我一生中体会得最深切的一回。一个人活成死有余辜,意外死了除了家人亲戚,居然连同村同姓的老少爷们儿都不感到伤心同情,其人格可想而知。要知道,他死时才三十岁。
麦盖厚被兆丰年。那年麦季,老天照应华夏苍生,获得了动乱时期中一个空前的粮食大丰收。对此情景,几十年过去,我至今记忆犹新。

也可能是那个正月十五的月夜在我心头刻下的伤痕太深了,故而每逢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无论是阴是晴,我都会对着天空仰望良久,任思绪天上地下往昔现今恣意飞驰,并在心中默默祈盼——愿正月十五的明月和打灯的瑞雪,永远为家家户户带来和谐平安。
关于台儿庄战役的惨烈状况,三十年前的电影《血战台儿庄》和后来的电视片都有过生动展示,时下的人已不陌生。今年——2018年,是台儿庄战役伟大胜利八十周年,有关方面也举办了隆重的纪念活动,我也于五月份专程前往台儿庄寻踪凭吊,并参观了大运河岸边的台儿庄大战纪念馆,特写下此文,是为纪念。
作者简介

舞笛,本名蔡全胜,大学文化,祖籍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长期工作于中原某大型国有煤矿企业,高级企业培训师,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中国煤矿作协、河南省报告文学研究会和群众文艺研究会、河南民间文化研究会会员,《鹰城人》杂志主编,中国平煤神马集团文艺创作协会副秘书长。曾在报刊上用多个笔名发表文学、新闻及理论作品,出版有《人在旅途》《借题发挥》等三部文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