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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重抗争的苦命夫妻
作者/ 觉新（优尤）
演播/梦笔生花
多年来，我总牵挂着一个农民，他全家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他叫刘津，四十多年前，在我当知青的那个山村，他是个非常健壮可爱的青年人。在那农业学大寨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公社也成立了水利专业队，到深山老林中去修筑水堰，在那里我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他的父亲很有文化，毕业于国民党统治时代的国立四川大学，在刘文辉任省主席的西康省政府财政厅当税官，他母亲在雅安教中学，成都解放前夕，他父亲参加了刘文辉反蒋的率部起义立功，随后被新政府派往汉源县也当上了教师。 1952年，老家的地主爷爷临死前带信，想见见儿子，结果办完丧事就走不脱了，也给戴上了地主帽儿。那个年代，母亲不敢回来，更不愿当地主婆，只好办理离婚，才两岁的刘津被判给父亲，自然成了一名地富子女。
刘津爱看书，性格非常开朗，无论你心情多坏总会被他乐观情绪感染。他老子教给他许多知识，能说会道还特别喜欢诗歌文学，动不动会来一段“哈姆雷特”、唱上几首外国名歌。专业队青年人多，阶级斗争观念不强，也没有谁歧视谁，劳动生活虽然艰苦，但却是欢乐的大家庭。在这里人人都愿意同他打堆。专业队有位姑娘叫陈燕，长着一双出奇的大眼睛，天真活泼、人见人爱，总是人未到笑声先至。她是我讲故事时的忠实听众，更是成天围着刘津转的小跟班。刘津当爆破工，她就去填炸药，刘津抡二锤打炮眼，她就掌钢钎。久而久之，我们都看得出来，即便陈燕小他8岁，他俩已有了特殊的感情。
不久陈燕被家人叫了回去，刘津随后也不见了。两个月后一天，在回公社的山坡上，我偶然遇到被三个背枪民兵押着游乡的刘津。他看了我一眼埋下头低声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腿已经瘸了。民兵告诉我：“这个地富子女勾引贫下中农女儿。”，那可是弥天大罪哦！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刘津敲开我的房门，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救救燕子吧！她爸爸快把她打得没气了……”他失魂落魄，浑身嗦嗦发抖，伤痕累累的双臂不停晃动，他说：“狗儿猫儿都能相亲相伴，为何我们不该有爱？要打打我好了为啥折磨燕子......”，“我的燕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了！”，他放声大哭，我一个知青能帮他什么呢？他离开房门一跛一跛地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陈燕爸爸四处告状，嫁乌龟王八也决不会让女儿下嫁地富子女。刘津被抓到公社，他还敢对干部们大声嚷嚷：“《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没有规定成分不好不能恋爱啊，我犯了哪条罪？” ，勾引贫下中农少女的地富子女，公然对抗人民公社，结果被民兵们吊在大树上，腿都打瘸了.......。
一时间燕子家说媒的人门庭若市，其中还有矿山工人，那可是无数农村姑娘最理想的对象哦，爸爸妈妈都给她跪下了，燕子还是不同意，愤怒的父亲多次跑到刘家痛打刘津，还砸碎锅瓢碗盏等生活家什。最终老头子发疯式的向他最爱的女儿挥起了拳头........，每当此时，那个瘸子就会连滚带爬冲过来用身体护住挥向燕子的棍棒和拳头。
刘津爸爸更没有好日子过了，队上命令给合作医疗站背煤，任务重而又不计工分，从那个深深的老山沟小煤窑里装上煤往上爬，一天几趟。夜已经深了，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星星还伴着满脸汗珠的老人在崎岖的小路上慢慢攀爬。 终于有一天刘津说：“燕，我们分手吧。”，燕子不答应了，她毅然跑进刘家不走，但很快被她父母、亲戚又抓了回去，一顿暴打给关了起来。
那是个寒冬的夜晚，天下着大雪，燕子终于被父母空着手赶出家门，多么苦命的一对恋人哦，她穿了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裳，在那间一贫如洗的破屋子里与刘津拜堂，没有迎亲送亲队伍、没有敲锣打鼓吹唢呐、没有邻居朋友、没有大红灯笼、没有充满喜庆的洞房花烛，只有我悄悄溜过来给他们当了证婚人，她终于成了地主家儿媳。虽然久久领不到结婚证，他们从此长相依、常相守，常常能看到陈燕扶着那个瘸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旦遇上歧视的目光，燕子立刻高昂起头，两人不约而同唱起革命歌曲，人们就会叹口气、摇摇头：“真是鲜花插在牛屎堆上了！”
1974年腊月，我准备回成都探亲，刘津拿来一包干笋子和两双燕子亲手纳的鞋垫，托我去找他在雅安教书的妈妈。他说想她，梦里都在想妈妈，希望妈妈认下燕子并能给儿媳买件新衣裳。那天我在雅安下车天快黑了，好不容易找到那所学校，在操场旁一间平房中见到了他的母亲，一个文静高雅但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孤独女教师，她用怀疑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并不断地向门外四处张望，她静静地听我讲刘津的情况，听着听着突然背过身去大骂起来：“我跟他们没有关系，他娶人家贫下中农女儿是害人家，他自做自受我不会认的！我是人民教师，请你转告组织，对他的处理我没有任何意见！”，我生气了：“你亲生的儿子有什么罪？他剥削过谁？我也是右派份子的儿子啊，没见过你这样的妈妈！”，我忽然发现她全身一直都在颤抖，转过身来竟满脸都是泪花：“孩子，我错怪你了！我当你是公社派来的......”她拿出厚厚一叠稿子：“为这事，他们已经找过学校了，我写了这么多检查还过不了关啊！”，她搂着我的双肩痛哭起来：“你说，你说，我能有什么法呢？”老泪纵横，一时间我俩的心都碎了。她打开衣橱挑出了两件最好的衣服，还有二十斤粮票和一百元钱：“我认燕子，叫他们一定要好好活，妈妈再想办法。”，她不断地念叨：“妈妈再想办法，妈妈再想办法，妈妈一定再想办法......”，我摇摇头心里想她能有办法吗？老教师塞了两个熟鸡蛋给我，不断地谢谢！她怕有人监视不敢远送，望我多多谅解。
不久，在全国掀起了一股退休顶班的热潮。有一天，雅安教育局招工老师来到公社，说刘津母亲已办退休手续，按政策要顶儿子回雅安工作。这下公社、大队、生产队都不干了，支书说：“优秀的贫下中农子女多得很，你们可以随便挑，但决不让地富子女去当工人阶级！”，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都坚决反对，决不同意! 不办手续! 决不盖章！教育局来了两次均无功而返。刘妈妈写信给领导：“我老了，三十年未见津儿，都快想疯了，能不能网开一面，我儿不要工作、不当工人了，能放人走就行，就转户口好吗？” 结果还是不成，听说第二年老教师孤独地在雅安过世了。
后来打倒了“四人帮”，我也调回了成都，日子一天天好过了，但我还是常常想起这对苦命夫妻，离乡十年我回去了一次。那天我的心情无限好,就如当时满天美丽的晚霞。路上忽然遇见了一个背着大筐牛草的农妇，她抬起头叫我，啊！那是陈燕，十年磨难生活把她变成了另一模样，饱经风霜晒得黑黑的脸上再难找到年青美丽的痕迹，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当年天真烂漫小燕子的影子了。一路走着她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因负重而发出的声声喘息。跟着她来到刘家，他家已盖起漂亮新房，小孩子快七岁了，家里老地主不仅摘了帽，还平反、恢复了名誉，并享受退休教师待遇，但老得不大能动了。这时的刘津已近半身瘫痪，老朋友相聚甚是欢喜，畅谈党的好政策，感叹那段蹉跎岁月，回忆过去修堰的美好时光，他谈得更多的还是陈燕。他说这个家全靠燕了，他说燕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勤劳、最善良的女人。谈着谈着他眼中闪烁着无比幸福的光芒，而这时劳累的陈燕已经在里屋床上呼呼睡着了。
时光又过了二十来年，2007年国庆期间我再次来到了那个梦中常回的乡村。专门找到刘家，一个坐在轮椅上扶着墙壁的老人出现在我眼前，这是刘津吗？弓腰驼背、满头白发，他用木讷的目光盯着我，半天才认了出来，他紧紧拉着我的手，指着挂在墙上大镜框里的照片：“我的燕，她走了，三年前那天，她刚背着粮食回家喊头痛，倒地就再没有醒来！” ，说着说着眼泪长淌，他念着自己写在照片上的诗：“亲爱的燕：虽然今生不能再见，但你对我的一片深情。都永远铭记心间，清晨迎着初升的朝阳，仿佛你正走向田野，下午背着落日的余晖，你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回想34年前，你和我相爱在大堰，没有花言巧语，没有诗情浪漫，全凭满腔真情，将爱情之花浇灌，不惧严刑毒打不怕世俗偏见，是爱的力量使我们相伴，谁知一场灾难使我终身瘫痪，是你的温柔让我生命之火重燃，是你的真情照看我这么多年，你柔弱双肩挑起生活的重担，不怕骄阳似火，不惧寒风如剑，你用勤劳的双手，将贫困家庭改变，年复一年，儿已长大成年，你老年生活本该十分美满，谁知你突然发病，我悲痛万般，就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亲爱的燕相信我，不久那天我将伴你永享天国的春天。”，照片上的陈燕英姿焕发，一双大眼睛，还是三十多年前那样天真漂亮。没有更多话，刘津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喃喃地不停念叨：“她太苦了，她太苦了！我对不起她啊！”，刘津告诉我，父亲早已过世，儿子出外打工，家里就他一人。
没有女人的屋子脏、乱得出奇，我们相坐良久、相望无语，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我看出来了这个家已经失去希望了，这个残疾人永远也走不出他心灵深处的阴影，每天就望着照片发呆、等死！我还能帮他吗？我不知道，双燕每年都会飞回他家门前筑巢，陈燕却是永远回不来了！好在他那儿子非常强壮、已经成年，我相信他就如那巢中长大的小燕是不会再回来守这个窝了，因为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带着长辈的期望，去闯这个自由的天下，我只有祝福他，祝他一生幸福平安，以告慰那个在天之灵和在家垂垂渐老的刘津 。
作者简介：邓觉新（微信名：优尤）成都市人，四川大学教育工作者、研究人员。长期从事社会科学理论研究，擅长理论文章，热爱散文、诗歌等文学创作。
主播简介：梦笔生花，本名苑景贵。从事服务行业，用平和的心态对待人和事。喜欢歌唱、绘画更喜欢朗读，喜欢在歌声、画卷以及文字的海洋中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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