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那块疤痕

焦玉霞

人，都必须在人世间行走，在不断行走中成长，成长就必然有创伤chuāng shāng，有疤痕，有酸甜苦辣。每一个人，出生不同，经历不同，在行进的路途中，遇到的景色不同，风雨各异。那份酸楚，只能自己品尝，自己吞咽，自己消化……人生没有感同身受，只有角度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只有学会尊重不同的疤痕，才能够不断地成长，体悟生命的不易、无奈，留一份温暖给自己，留一份温暖给别人。温情触摸那道疤痕，让它慢慢痊愈。

记得小时候，和朋友们一起玩耍，每每见到村里有一些人经过，有的孩子或大人就会说，看：“张拐子guǎi zi 来了。”或者说：“李秃子的头更亮了。”有人还说：“李瞎子还翠得很呢！”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人们仿佛得到了快乐，获得了幸福。还记得小时候亲眼目睹，村里有一户人家，因为没有儿子，老了之后，生活不能自理，老两口流着眼泪，搀扶着，到寺庙中去养老。还有一户人家，没有儿子，死了之后，不能进祖坟，人们投来的是同情的目光，送上的是一声声的叹息。那时，每当听到有人说“瘸子”qué zi，我都比较敏感，心也会隐隐作痛，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个瘸子。更令人痛彻心扉的是，在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更是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我们家，就是社会最底层的那一家中的一个。父亲腿瘸，再加上父亲没有儿子，在家族，在生产队上，在人们的意识中，我们就是弱势中的弱势。

虽然父亲腿瘸，但父亲肯吃苦，干起活来，队上的壮劳力都比不过他——拉车子，挑渠，拉耙bà，堆麦朵，打场，扬场……任何农活，父亲都是一把好手。我们家的房前屋后，都种着树，树长大了，叔叔就会理直气壮的放走（砍树，农村叫放树）。他们会对父亲说：“你又没有儿子，留着这些给谁？”树是如此，家里的一些用品就更不用说了。从记事起，我就在别人轻蔑qīng miè的眼光和语言中成长。多少次，父母对着别人“交尾巴”“大死娥子”“没行好事，断子绝孙”的诅咒zǔ zhòu，默默地哭泣。那时候，我还小，也偷偷地躲在一隅哭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记事起，我就跟随着父亲拉车子，挑渠，磨田，拉耙，打场……所有的农活，几乎都干了，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女孩子也能够像男孩子一样，给家里撑起一片天，！但是，证明又能有什么用呢？在别人眼里，你永远是弱势！

有一次，母亲正在纳鞋底子。母亲对我说：“你也学着纳纳鞋底子，做做鞋子吧，女孩子，这些都必须学会。”当时，父亲对母亲说：“不学这些，让她好好读书吧，以后去城里工作，挣钱买鞋穿。”父亲的这句话，我深深地理解，父亲是想让我离开这样的环境，像城里人一样，过上好日子，有一片清朗的天空。父亲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语气，永远烙印在了/我的心中。从那时候开始，除了干农活，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心中有一个信念，到城里去，摆脱愚昧的现状。

父亲的愿望实现了。我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甚至几个乡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儿。父亲的笑容，从来没有见过的灿烂。我进城工作了，给父母买样式/好看的鞋子、衣服，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但是，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父母，根本离不开农村，他们在农村和城市间/行走着，脊梁渐渐直了起来。但，我知道，他们心中的那快疤痕，并没有痊愈，他们渴盼有一个儿子的愿望，并没有与日俱减。一九八七年，有一个男孩儿，没有去处，被寄养到了我家。父亲、母亲的快乐，怎么能够用语言表达呢！从此，父母的眼睛里就有了亮光，有了希望，干活的劲头更足了。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看着父母高兴，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倾尽qīng jìn所有的工资，供养父亲、母亲和“弟弟”，这其中的快乐，是其他人不能理解的。弟弟渐渐长大了，希望一寸寸蔓延，幸福渐渐地膨胀，美好仿佛拥抱着我们，我们一家人的笑声/也爽朗了起来。但突然发现，在父母的眼里，我渐渐褪色了，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托起弟弟的游泳水，衬托弟弟的叶片，是弟弟的陪衬人……不管这些，只要父母高兴，就是快乐，就是最大的幸福！感谢弟弟，感谢你给父母带来了快乐和幸福！

多想一直在这样的幸福中生活啊！但是，不幸总会悄然而至，默默降临。1999年，父亲生病了，得的是癌症。倾尽所有的积蓄给父亲看病，最后，钱花光了，父亲也于2000年9月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泪水，淹没了一切；悲伤，笼罩在头顶。更痛心的是，父亲去世了，不仅没有被家族重视，得到的消息是，父亲去世之后，不能进祖坟，原因是父亲没有儿子。这时候，面对着尚且年幼的弟弟，祥林嫂捐门槛 mén kǎn的一幕，又出现在了眼前——祥林嫂虽然捐了门槛，但还是不干不净，

还是个谬种miù zhǒng，还是个另类；父亲虽然领养了儿子，但仍然没有子嗣zǐ sì，仍然是个孤魂野鬼……多么痛彻心扉的人生啊！而这种刺痛，来于自己认为最亲密的，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的亲弟弟！有时，在人世间，让你伤痕累累shāng hén lěi lěi的，往往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母亲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另外选个坟宅吧。”（那时候还没有公墓）那一刻，我悲愤到了极点，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想到父亲临去世前的流泪叹息。想到姑姑说，父亲流泪叹息，最怕的是去世之后进不了祖坟，成为孤魂野鬼。小时候亲眼目睹的，没有儿子，被家族的人驱逐出宗族的场景浮现在眼前，心被撕裂了。父亲曾经说过，爷爷去世的早，当时弟弟们都还年幼，爷爷的坟墓是父亲选的，爷爷是父亲埋葬的。在我的力争、交涉下，在姑姑的支持下，父亲临去世前要进祖坟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这块疤痕，结在心头，随时都会被撕裂，滴着鲜血。

如今，弟弟长大了。弟弟是母亲的心头肉，是母亲眼里最美的风景，是我们全家人的中心，我们永远都在围着弟弟转，如果冒犯了弟弟，母亲是不会轻饶的。这个时候，巴金《家》中淑贞跳井的一幕就会震慑魂魄；《唐山大地震》中“救弟弟！”的语言，就会萦绕在耳边；《欢乐颂》中的，樊胜美的形象也会一次次出现在眼前。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女儿一样能够养活父母，而且，多少个没有儿子的家庭，不是都很幸福嘛？人性啊，谁能够说清楚。在世俗的眼里，有谁不是伤痕累累呢！烙印在心中的疤痕，何时能够康复！

有时候，走到大街上，看到跛脚的人，看到眼瞎的人，看到失去一只胳膊的人，看到神志不太清楚的人，看到脸上手上长着白癜风印记的人……就会对着上天呐喊，老天啊，您为什么在造人的时候，不能让人们都齐齐全全的呢！有时，也读一些佛教的书籍，说修今生，求来世，会有福报，但现实中的一切，总是难以掌控。人生，就是一个谜团。其实，我们肉眼看到的，是人们身体的缺陷，身体的疤痕，心中的疤痕呢，灵魂的疤痕呢！？在成长的路途中，有的人过早的失去了父亲、母亲，有的人经历了/别人没有经历的/挫折屈辱，有的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看到过/各种冷眼，有的人经历了别人没有经历过的生离死别，有的人被自己最心爱的人背叛，有的人被亲人误解……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块不为人知道，不为人抚慰的疤痕，这道疤痕不时的被撕裂，滴着血，撕心裂肺地疼痛！多少人，不愿把疤痕展露出来，他们怕别人面对着疤痕，送来的不是包扎疤痕的纱布，不是慰藉，不是温暖，不是体恤tǐ xù，不是关爱，而是一把散在伤痕上的盐，是冷嘲热讽，是又一次的伤害……“人生是一件华丽的袍，里面长满了虱子。”行走的路途中，总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我们即使是一树梅花，也往往在“驿外断桥边”，甚至被“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有多少人，在默默地舔舐tiǎn shì着疤痕，一边流泪，一边又把最坚强的一面，最美好的一面，最亮丽的一面展现在别人的面前。

请正视自己的疤痕，也正视别人的疤痕吧！尊重自己的疤痕，也尊重别人的疤痕吧！生命总是难以掌控，生命中的缺憾总是敲击着我们的心扉。耳聋的贝多芬，你不是也听到了最美的乐章吗？眼瞎的海伦、凯勒，你不是也看到了最美的花朵吗？轮椅上的史铁生，在秋天里，不是给了我们一份最美的怀念吗？我们，谁又不是伤痕累累，疤痕驻扎在胸前呢！不要再看小D和ak打架了。尊重每一个弱小的生命，让每一个生命，甚至是最卑微的生命，都在尊重中，得到温暖，得到体恤，安静地疗治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