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纪传小说连载
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3、愤怒的喜鹊
土鳖本在蔡店上高小,六年级赶上大跃进吃食堂,食堂不让背一个星期的干粮,只好转学到河岔。河岔属谭城县,土鳖因祸得福报考了谭城一中。
谭城一中是省级重点,教学正规,不但物理、化学、生物要去实验室上课,音乐课也有专用教室,在那里不但可以听留声机的“音乐欣赏”,还可以聆听音乐老师倾情演奏的风琴、钢琴、手风琴,更让土鳖高兴的是可以在那里纵情歌唱。
音乐老师姓邹,瘦癯癯的脸上戴一副近视眼镜。邹老师很喜欢盯着人看,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后来土鳖才知道,邹老师那双盯人的眼睛曾经在他的学生中发现二十多个音乐、歌唱人才,并把他们送入国内知名音乐院校。
有一回音乐课结束,邹老师把土鳖留下来,和颜悦色地问:栗林生,让你参加学校的红领巾合唱团你愿意不?土鳖高兴地说,愿意。红领巾合唱团的成员是从低年级学生中选拔出来的,是学校合唱团的预备队,而谭城一中合唱团是谭城地区的王牌合唱团,进入学校合唱团是许多同学的梦。
又一次音乐课结束后,邹老师又把土鳖留下来。说:“栗林生,我用手风琴伴奏,你再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唱一遍。别紧张,放开,就当在你家乡的田野上。”土鳖想想,家乡的田野多好啊,蓝天,白云,绿油油的庄稼,青青的山,果然就放开嗓门爽爽地唱。
邹老师高兴地指点几处,又说:“再唱一遍!”
第二遍唱完,邹老师激动地说:“再唱一遍!”
第三遍唱完,邹老师兴奋地将手风琴按出一组强音,说:“好!”
音乐课大多安排在上午最后一节,两个人一番折腾,早就过了吃饭的时间。邹老师说:“栗林生你去食堂给我打饭。”土鳖说:“教师食堂不打给学生呀。”邹老师笑着说:“大师傅只认饭票不认人。”邹老师把饭票、菜票递给土鳖:“菜票买红烧肉,饭票买馒头,全买了。”
大师傅接过菜票好生怀疑:都买了?土鳖说,邹老师说都买了。大师傅递给土鳖四个馒头,满满一大搪瓷碗红烧肉。土鳖打回饭,说声“老师,饭打回来了”,就走。邹老师笑了:“栗林生你走了这些饭菜怎么办?”土鳖说:“老师您吃呀。”邹老师哈哈大笑:“栗林生你真是个老实孩子,这些饭菜我一个人吃得了?”土鳖立刻感到不安,说:“老师我怎么能吃您的饭?”邹老师说:“你怎么就不能吃我的饭?吃!赶紧吃!”
土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馒头。邹老师拿筷子将搪瓷碗里的红烧肉拨一大半去土鳖的碗。土鳖拿手去挡,竟将一个肉块掉到地上。邹老师假装生气,説:“栗林生你不该跟老师客气!”栗林生急忙解释说:“老师,我不吃肉。”邹老师哈哈大笑:“笑话,又不是回民,哪能不吃肉?”土鳖说:“老师,我确实不喜欢,因为我娘包水饺也不往馅里放猪油。”邹老师好生遗憾:“栗林生你怎么不早说?”土鳖说:“俺没想到老师要请俺吃饭啊!”
在邹老师的有效监督下,土鳖吃下两个大馒头,两块红烧肉。土鳖要去洗碗,邹老师不让。邹老师小心翼翼地把搪瓷碗里的红烧肉放好,小心翼翼地捡起刚才掉地上的那块红烧肉,一起拿到屋外的水池边。土鳖隔窗看到,邹老师没有把掉到地上的肉扔掉,而是冲洗之后放进嘴里……
土鳖眼泪汪汪地想:邹老师真是天下最好的老师!
天下最好的老师告诉土鳖,月底在学校广播站的“校园音乐之声”现场演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他亲自手风琴伴奏!
土鳖说:“我怕唱不好。”
邹老师鼓励说:“别怕,只要你努力,成为歌唱家也不是不可能。”
土鳖虽然向往当个歌唱家,但更向往当作家。
土鳖的“作家梦”是由写通讯稿开始的。谭城一中的广播站很有水平,水平多高?班主任段老师说“比谭城县广播站水平高许多”。所以,段老师每次作文讲评之后都鼓励同学们给校广播站写稿,曰“小试牛刀”。
同学们很踊跃,土鳖尤其积极。
踊跃虽然踊跃,班里却没有一个同学的牛刀小试成功,倒是教室里的小喇叭忽然播送“十六级五班栗林生同学的来稿”,而且稿件播送之后还由校团委板报组作为“头条”写在距“十六级五班”教室不远的黑板上。因为黑板报上的稿子是从广播稿中优中选优,段老师高兴,同学们羡慕。接下来,少先队中队干部选举,土鳖被推选为“宣传委员”。
周六下午,从河岔来的五位同学照例结伴回家。栗林臣所在的十六级六班跟五班隔壁,两个教室发生的事不存在秘密。大家一见面栗林臣就兴奋地说:“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栗林生当上中队委员了!”在河岔完小就跟土鳖要好的高兴文立刻举手高呼:“乌拉——!”束广禹满脸刻薄尖酸地说:“不就是个中队委员吗?也值当牛皮哄哄?”
高兴文则立刻反击:“束广禹你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栗林臣撇嘴说:“好人有好报,癞人遭耻笑!”
束广禹勃然大怒:“你说谁是癞人?”
原来,栗林臣此言是有所指的。由于头年大食堂败坏光了粮食,家家都是数着粮食粒过日子,刚入校前两个月要从家背干粮,所以一周的吃用绝对“计划经济”,一顿饭或一张或一张半煎饼,只可少吃,不可多吃,不然周末的日子就难打发。栗林臣饭量大,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提前完成计划指标。上个周六课间操时,栗林臣招手把土鳖唤出来问:你还有煎饼没?土鳖说,还有俩。栗林臣的眼睛立刻亮起来,说,借我一个行不?土鳖说,晌午饭,就这俩了。栗林臣说,给你说实话,我早上就喝了两碗开水……。土鳖二话没说,拿一个煎饼出来给栗林臣。栗林臣接过煎饼搭口就咬,土鳖急忙阻拦:哥,中午再吃。栗林臣说,我真撑不住了。土鳖说,我去二班问问束广禹还有没?栗林臣说,别去求他,他是个见死不救的癞人!束广禹的确是个见死不救的癞人,因为回家路上土鳖看到束广禹的煎饼包袱里还有薄薄的一叠。
然而,不善辞令的栗林臣居然让束广禹的诘问怔住了。倒是机敏的高兴文挺身反问束广禹:“栗林臣说你了吗?干嘛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束广禹怒不可遏,攥着拳头逼近高兴文:“你欠揍是不?”
高兴文的个子比束广禹矮一截,力怯心不怯,撑硬说:“你还敢揍人?”
束广禹说:“我就是要揍那个多长一张嘴的!”
“我看你敢!”跟高兴文同为南马鞍庄的杜山峰忽然插到他们俩中间,一边挥着拳头,一边乜斜着束广禹。
栗林臣立刻插在他们中间:“恁俩要打架打我吧,是我惹起来的。”
杜山峰立刻笑了, “埋怨”土鳖说:“都是他,谁叫他当宣传委员了!”
高兴文还是坚持己见:“栗林生当宣传委员没错,有本事都当啊!”
杜山峰点头赞成:“对,咱们都努力,争取都当!”
栗林臣很兴奋,说“行,咱们都努力。”高兴文也很兴奋,说“准行”。束广禹什么也没说,只把嘴角撇得老长。
分手时,土鳖一如往常笑着跟束广禹摆摆手打招呼。束广禹没有一如往常的跟土鳖摆手,却皮笑肉不笑地说:“土鳖,你可别高兴的睡不着觉啊!”
这让土鳖心里很不舒服,更没想到束广禹会种下一辈子的嫉妒。
星期天早上,土鳖刚吃过早饭,束广禹来约他去庙堂玩。
庙堂就是小学校。虽然离开好几年,但回家来土鳖最想去的地方还是那里。那里有挂满苔藓绿毯的崖壁和昂扬在崖坎儿上的柏树;有威猛壮观刺天利剑似的石砬子和欢快徜徉在石砬子间叮咚吟唱的溪水;有欢唱跳跃在崖壁、树梢上的小鸟,还有干脆将窝巢筑在树梢上的花喜鹊。
土鳖最最挂牵的就是那一家家比邻而居的花喜鹊!
坐在教室里,看喜鹊在窗外石崖树梢间嬉戏追逐,看喜鹊在树尖上筑巢做窝、生儿育女,看喜鹊你来我往觅来食物往小喜鹊的嘴里填,那情景特别让土鳖感动,常常让她想起娘的怀抱,想起老奶奶的爱抚,想起老师慈祥地抚摸他的头顶,痒痒的,却是甜甜的。
土鳖曾经根据观察写了过一篇《喜鹊一家》的作文,王老师让土鳖读一遍,又亲自读一遍。说写作文就要仔细观察,只有仔细观察,联系身边事物,才能言之有物,才能生动传神。所以,土鳖不但记住了那些喜鹊,而且还有一种缠缠绵绵的自得。
到了庙堂束广禹却不进庙堂,而是涉过小溪,跳过石砬子,攀上苔藓滋生的石崖,去爬一棵筑着巨大喜鹊窝巢的老柏树。束广禹是爬树的高手,猴子似的,很快就爬上树梢,吓得土鳖直喊:束广禹你干么呀?束广禹不答腔,却从喜鹊巢里传来小喜鹊那微弱的叽喳声。
很快,束广禹哧哧溜溜从老柏树上下来,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只刚从蛋壳爬出没几天红纷纷、肉嘟嘟的小喜鹊递给土鳖。土鳖惊叫:“束广禹,你怎么把它们拿下来了?”
束广禹脸上满是“不知好歹”的嗔笑:“拿下来给你玩儿。”
土鳖捧着小喜鹊心疼至极,央求束广禹说:“求求你把它们放回去吧”
“喳喳喳,喳喳喳……”两只喜鹊焦躁地叫着,向这边飞来。
束广禹瞥一眼飞来的喜鹊,撂下一句“要放你就放!”撒腿窜了。
土鳖不会爬树,只能捧着肉团似的小喜鹊呆望着高耸在崖坎上的柏树稍,呆望着高耸在柏树稍上的喜鹊窝。
两只喜鹊围着树梢盘旋两圈,忽然怪异的尖叫两声,箭似地俯冲下来,围着土鳖飞旋一圈,就去叼啄土鳖手里的小喜鹊。土鳖本能的将手掌合起来,护住小喜鹊。两只喜鹊便焦急地围着土鳖盘旋,用翅膀扇土鳖的脸,用爪子挠土鳖的身体,土鳖吓得哇哇大叫。
栗林臣的家就在庙堂附近,发现土鳖被喜鹊围困叼啄,急忙拿个大扫帚跑过来扑打喜鹊。土鳖一面躲避着喜鹊的扇、挠、叼、扭,说:“满囤哥,别打它们,我手里攥着它们的儿女呢!”
喜鹊心犹不甘地退回树梢,一面焦躁的尖叫,一面将圆溜溜的眼睛愤怒地仇视着土鳖和栗林臣手里的大扫帚,焦灼地盯视着土鳖手里的小喜鹊。
栗林臣埋怨说:“你怎么把它们给掏下来了?”
土鳖冤屈地说:“不是我,是束广禹掏下来的。”
“束广禹呢?”
“走了。”
栗林臣愤怒地大骂:“这个王八蛋故意害你!他知道大喜鹊要来报仇!”
土鳖好生奇怪:“你怎么知道?”
“那一回他和束广敏掏过一窝,束广敏的鼻子尖都给叼破了!”
土鳖明白了,却更加不明白:想这么狠毒的办法害我,莫非还是因为那个“牛皮哄哄”的中队委员?但眼看着树梢上焦躁的大喜鹊,也顾不得细想,只是央求栗林臣:“哥,我不会爬树,求求你,把小喜鹊送回去行不?”
栗林臣瞅瞅怒气正旺的喜鹊,为难地说:“我要去,得把我的眼啄瞎。”
土鳖眨巴眨巴眼,忽然兴奋地说:“有办法了!”
土鳖让栗林臣转身背着大喜鹊,悄悄把小喜鹊塞进他的衣兜,然后转身就跑,依旧做着手捧小喜鹊的样子。两只大喜鹊果然不肯放过,紧紧追赶着土鳖,又是用翅膀扇,用爪子挠,用尖嘴叼……
见两只大喜鹊追赶着土鳖渐走渐远,栗林臣趁机窜上崖坎,“嗖嗖嗖”
爬上树梢将小喜鹊放进巢里,随后便大喊大叫,直到大喜鹊发现有人毁它的窝巢急匆匆回返,他才哧哧溜溜滑下柏树,跳下崖坎。
儿女失而复得,大喜鹊不再发狂。
栗林臣抚摸着土鳖被喜鹊叼伤的脖颈,轻轻问:“痛不?”
“不痛。”土鳖说的是实话。他觉着喜鹊的叼伤远远小于栗林臣说“束广敏的鼻子尖都给叼破了”对他的刺激!
作者简介:李良森,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由农民调入县文化馆,曾任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清区文联副主席、长清区政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等作品十余部。
其中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第五届“精品工程”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山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济南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特别奖和济南市第三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燕儿燕儿快来吧》获第四届济南市“泉城文艺奖”和济南市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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