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区分好人与坏人,也许会有很多不同的标准。但在少年纯净的心里,一个真诚善良的举动就可以让他做出评判。
——题记
我们村在垣面上,王沟村在一条大沟的下边。从我们上次偷西瓜的瓜园过去,沿着一条“之”字形陡峭小路,连跑带滑下去。越过一道水渠,紧挨着就是树木茂盛,菜苗蓬勃,一畦又一畦的菜园。辣椒盛开着白色的小花,黄瓜蔓爬上了架,茄子深紫色的叶子又大又厚,生菜、韭菜齐刷刷,绿油油,一行又一行……种菜的是一个白胡子,圆脸庞,身材不高,面容和蔼的老头。他的胡子又密又长,说话时在胸前一翘一翘的抖动。之前我们曾在这个菜园逛过,园子边有几棵桃树。我们这次的目标就冲它而来,树上挂满了开始泛白的桃子,有的已红了尖,拥挤在浓密碧绿的叶间,因为结的实在太多,压弯了树枝。
炎热的中午,仍然是我们铁打的“三人团“。发起人总是小锁,行动策划仍然是小计,我是坚定的拥护者。谁让我们有共同之处:都是小馋鬼呢。挎着篮子,带着镰刀,顶着烈日,直达目地地——王沟菜园,准确说,应该是那里的桃子。也许上次闲逛时,小计就盯上了桃树。尽管那时桃树上还是小指头肚点大的小桃儿。有句话怎么说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不说小计足智多谋,人家平时就比我俩用心。

一到菜园边,三个人都蹲在水渠边的草丛里,小计拣了块小石子朝看菜的小棚子扔去,这叫投石问路,试探虚实,用的是打草惊蛇,火力侦查之计。侧耳倾听,没有动静,小计又探头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一挥手,小锁“嗖”地窜出去,身手敏捷攀上树。他在树杈上坐下,先摘了一个桃,大口吃起来,还招呼我们:“可好吃呢,过来!”小计说:“别光顾吃,赶紧摘,往下扔。”我俩连忙跑到树下往篮子里拣。正当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见有人咳嗽,那是连续的咳嗽声,听得出是个苍老的声音,由远而近,应该是迈着迟缓的脚步。小计对树上的小锁喊:“快,摇那一枝最稠的。”随着“哗啦啦”的树叶声,桃子“咚咚”往下落,砸在我们的头上、背上。那边传来高喊声:“那是谁在摘桃子啊!怎么还摇树枝呀!”我循声扭头看过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老头,正站在菜园棚子门口朝这边喊。
那老头分明也看见了我们。我和小计连忙提了篮子就跑。树上的小锁还在摇着树枝。老头的叫声又传了过来:“哦——树上那娃,别摇啦,快下来。哦——哦——我就去啦啊!”我和小计在埝头的草丛中,分明看见山羊胡老头却只喊不走过来,还故意踏着两只脚,弄得很像快步跑过来抓人的样子。小锁忙从树上跳下来,拣了几个落在地上的桃子,跑回来与我们会合。
这一次的偷桃行动,一点都不惊险,更不刺激。桃子个头不小,咬着还很硬,只有一点点甜,我们觉得这桃子的味道实在太寡淡了。寡淡的如同我们对这次行动的感觉,完全没有过去那种快意。多年后我们在一起回想,方才悟出,那老头只是害怕我们从树上摔下来受伤,才故意那样放走我们的,大家都沉默了。我在心中想,如能再遇见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我一定向他问好,而且会说:“你是个好人!”
如何区分好人与坏人,也许会有很多不同的标准。但在少年纯净的心里,一个真诚善良的举动就可以让他做出评判。
没有等待太久,我便又和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相逢了。后来鬼使神差,他竟是我妻子的亲舅舅。姓王,祖上是王沟村曾经的大地主。最为耀眼的是,远年家族有人在朝廷做过大官。村南一块地里,矗立着一座高大墓碑,早年还有墓地建筑,据说是朝廷勅封而建。过去的荣光随着时间淡然而去,天地变换,那些标榜与炫耀又成了负累。地主阶级成分,在一次次运动中,成为她舅舅扛在肩头的沉重枷锁。有文化,当过多年老师。文化革命就是革这些有文化人的命,挨批斗成了家常便饭。也正因为有文化,能说会道,懂得一些道理,他曾被党的外围组织派遣,去做下郭村一名在国民党军队,已经当了大官老乡的统战工作。王沟与下郭村相邻,他和那个团长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老乡加亲戚,由他去游说,简直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故事是岳父转告给我的,那时我在机关工作,落实政策曾经是那个时期的中心任务。统战部门一位姓白的主管和我在机关食堂吃饭,我顺便说起此事,他问:“这人叫什么名字?”我说:“王强”。又一次吃饭时,白主管说:“我查资料有此人,写一个申诉材料给我。”随后,我为写申诉材料和这位舅舅叙谈,说起那段游说老乡高官的往事,他显得很兴奋,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从老家到部队,座火车,乘飞机,他见到了那位国军的大官。
先是凭老乡关系在那里种菜,慢慢和老乡谈故乡,叙亲情,渐渐拉近关系,取得信任。谈时局,话形势,谋未来,老乡疑虑重重的心结被打开,思路明朗了,有了自己的打算。欣慰之余,满怀热诚还请他吃了顿饺子。后来这个老乡弃暗投明,舅舅告诉我,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共产党还派了别的人,用了好些办法,那个老乡看到国民党气数已尽,他自己也是走投无路了。我把材料提交给统战部的白主管,舅舅的问题随后得到落实。记得那个文件简短的文字中有“为党做过有益工作”之语。从此,他每月可以领几块钱。我想,对我们这位舅舅而言,这份迟到的肯定,使他摘掉头顶那个无形的大帽子,卸下肩头扛了几十年的枷锁,远比再多的金钱都珍贵。其时,我们的这位舅舅已经七十多岁,老态龙钟,行动迟缓,已是暮年。本来不高的身材,佝偻着越发显得低矮。那圆形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显得更加苍老,但和蔼依旧,我记忆中的山羊胡子,已很稀疏,也更短了。没几年就不在了,没活过80岁。
外公曾说过,世道轮流转。今天座上宾,明天囚中人。这历史也真是啊!只是他们这些人,生活在兵荒马乱,战事频仍的年月,如果说那是个无趣的年代,那他们后来度过的这些年,是有趣还是无趣呢?
2021.5.1并州思雨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