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屋
紫蔷薇 龙岩
暖暖远人村,
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
鸡鸣桑树颠。

喜欢这首诗,是诗人陶渊明生动描写了归隐后乡居的快乐生活。
龙应台说终其一生,也没有一个小镇可以称为家的,我是永远的插班生,陌生人……时代之剑切断了她和传统,宗族的链接,使她悬在半空,永远无所凭依。
我也没有一个称为家的小镇,我说的家是指故乡,有亲叔伯兄弟姐妹流着相同血缘的那种亲情,哪怕遥远。
我只是知道自己祖籍是福建龙岩的客家人,那是个一直在我心里遥远神秘亲切的地方。填写履历籍贯时,我爹爹会填写福建龙岩。
在这个小城,常常会有人说,你是谢家村的人,对此我微笑不语。我居住的这个小城有两个谢家村,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也是悬在半空。
看电影《1942》我泪流成河,那些片段让我觉得看见爷爷当年从福建逃难的孤苦,饥饿,胆战心惊,那个烽火狼烟的年代,当活着是一种奢望,我爷爷也许心里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在不知道通往生死的逃难路上选择了驻留这个小城?我那沧桑跌宕一生再也没回福建龙岩的爷爷。
十年前我爹去逝后的墓碑石上刻的祖籍是我们现在居住的小城,我母亲的意思是不让我爹魂无所依。
我爷爷来小城定居后虔诚信佛,娶了我奶奶。我八十高龄的叔叔每次回来祭祖,都会到爷爷曾开店的街道原址,回忆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房子。
解放后,政府建造街道,爷爷就搬迁到了西后街,我们的家——老屋。
我家老屋既没有一棵枣树,也没有一个可种花草的院子,只是在曲弯的小巷子里铺着一条弯曲的青石板路,家门囗就是小巷的路。老屋是木头结构的房子,冬暖夏凉。以前是吃斋念佛的斋公们居住的,所以称之为斋公堂。小巷的房子都是屋屋相连着,邻居们是共在一起的厨房做饭,共在一起的厅堂吃饭,各家有一张四方桌或八仙桌。小巷人招待朋友亲戚客人,吃饭或聊天,包括婚丧嫁娶寿宴都在厅堂里,谁家也没有什么秘密和隐秘以及贵重的东西,邻居们可以随意的拿个茶杯倒桌上水喝,拖把椅子坐下谈今讲古,熟悉的和在自己家一样。

小时候吃饭时,我们小孩子认为自己家的菜不好吃,偏就觉得邻居家的菜好吃,常常一桌吃饭,带着不是自家的孩子,老屋邻里之间的热闹融洽是很温馨的。
夏天我喜欢赤脚跳走在小巷的青石板上,小脚丫感受着凉爽。
也许自己老了,越来越怀念那个画面,阳光氤氲在小巷,梳着羊角辫穿着小花褂的我,赤脚蹦跳的跟在一个俊秀瘦弱的少年身后,那是我的哥哥。哥哥因肩负一担水的重力,双手呈大字紧紧抓住两个木桶的绳索,单薄的身子晃晃悠悠,水溢出来洒在青石板上,我踩着水渍在青石板上留下我一串串的小脚丫和我唱的歌谣。

那时,家家户户是要挑水吃用的,我们的水井在前面的巷子里有几百米远,那些挑水的年轻人一担木桶水搁在肩膀上像没事一样吹着口哨,还可以不用手就让一担水换了肩,水一滴不洒很轻松的就到了家。
我喜欢看那些邻居姐姐们挑水,那时的她们都有乌黑的麻花辫,挑着一担水,长长的麻花辫在腰肢轻轻摆动,如河岸吹拂的杨柳,那青春的脸蛋微红像红红的苹果,步履轻盈挑着水走在小巷如一幅水墨画。
夏天傍晚,我们小孩就守在小巷口,拿个小小碗去舀那些后生桶里的水喝,井水清凉甘甜,当了冰水解暑,有时好几双小手拖住水桶拿碗泼水打水仗,姐姐们担着水回头看我们时抿嘴一笑,那本来要生气的后生也呵呵傻笑,夕阳氤氲的小巷热闹快乐。
老屋的清晨最浓郁着人间烟火气息,我每天是在父母忙着家务和粥香的氛围中醒来。最早打破清晨宁静的是那一声吆喝:“有尿卖啵”!那时候附近的城效农民每天早早就挑一担空桶,买回一担尿挑回家做肥料浇地浇菜。
小巷的主妇也早就忙活起来,看看自家尿桶是否满了,没满的就悄悄倒一脸盆水下去,卖尿的和买尿的为了是否尿里掺水,为了几分钱讨价还价,有时候还争的面红耳赤,小巷空气中有尿骚气,而且还会弥漫整个房间,那睡懒觉的无所谓翻个身继续睡。
还有卖豆腐脑的,也是早早挑了大木桶豆腐脑大声吆喝:“舀豆腐咯”!听到这声音,我是喜欢的,我喜欢看那薄薄的铁勺一片片舀起白如凝脂的豆腐脑,那豆腐脑热乎乎的香,我会学了那些主妇递上5分1毛,还会要求卖豆腐脑的多匀一点点,卖豆腐脑的就会笑呵呵骂:“人小鬼大,小心点,不要烫了”,我捧个大瓷碗小心翼翼把豆腐脑端回家,也可以用糖搅拌了喝。

小巷最受欢迎的是麦芽糖,我是喜欢吃甜食的,下午那换麦芽糖的老头挑着担子敲着铁片“铃铃嗑,铃铃嗑”进了小巷,我和小伙伴们就在老屋里翻东寻西的找牙膏皮,空雪花膏罐子,酒瓶子,废铁去换麦芽糖吃。换糖老头视东西贵贱,再用铁刀片薄薄的敲下一层麦芽糖,我们的眼睛都盯着老头的手祈祷他多敲点,换到麦芽糖最厚的那个伙伴,是让我们羡慕嫉妒的。换麦芽糖的老头天天下午会来,偷偷拿家里东西去换麦芽糖吃,现在回忆那时候气的父母揍打都是有趣的了。

后来我们捉迷藏时发现老屋还有阁楼,而且有好多的宝贝,爷爷做生意的小货担,算盘,账簿,秤,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稀罕的玩具。楼上还有一口黑漆漆棺材,我们也躺进里面捉迷藏。奶奶说那棺材是她千岁回老家的老屋,让我们不许敲那上面的铁钉去换麦芽糖吃。那时我才知道奶奶还要睡在这个棺材里死掉,埋到泥土里去,永远不回来了,那是我童年的心第一次对人生有些伤感和害怕。
每天下午还有算命卜卦的盲人老头穿,咿呀咿呀拉着二胡背着个玻璃匣子的签盒走进小巷。走到我们老屋门口会坐坐歇会儿和老邻居聊聊天,我们会在父母吩咐下倒杯水给先生喝,不能叫算命的瞎子,要称呼他们为算命先生。
小巷有家里添了人口的,有家里要结婚的,就让先生给刚出生孩子测测八字,算算前程。先生根据生辰八字给要结婚的新人定个佳期。我们喜欢的是玻璃匣子里面的签,会常常挤趴在先生的小匣上看,那签是硬纸壳画的图案,根据抽出的图案,先生算什么年龄段走好运,什么年龄段有劫难。先生算的时候,我们也早已会解说了,也会恶作剧把签弄乱,检验先生是否真的是瞎,先生会佯装生气把我们小孩子轰开。我们也会打扮成先生模样闭上眼睛,拄着拐杖探路唱腔吆喝“算命咯……”念念有词常把邻居们逗笑的整条小巷笑声喧哗。

我还喜欢老屋的夏天,家家户户用井水把放在家门口的竹床浇的清清凉。我们这些小泥猴被洗的干干净净擦一头一身一脸白白的痱子粉,实在如石膏人般滑稽只是骨碌着眼睛。我们躺在竹床上数天上的星星,唱着奶奶教的歌谣。在啾啾虫鸣声中听大人们讲光怪离奇的故事,听隔壁老先生自唱自配乐的老戏,《宝莲灯》,《四郎探母》,《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家家户户睡在老屋门口迎接黎明的曙光。
我也喜欢冬天的老屋也是有乐趣的,屋檐下的冰溜溜晶莹剔透一串串,拿个棍一根根敲,叮叮咚咚如天籁之音的音符。小巷口堆个雪人,红塑料水勺是帽子,胡萝卜是鼻子,黑纽扣是眼睛。春天的老屋也开满姹紫嫣红的花,是用破脸盆破陶器罐栽种的,没有院子就放在瓦檐上,开在黑黑的土瓦房顶也如水墨画般赏心悦目。
许多的旧时光,一旦被惊起,便挡不住,拦不住,纷纷坠落眼前,那些旧时光里和我一起生活的老邻居,一个个想起来,那么熟悉,那般亲切,隔着时光依稀在眼前。那些父辈的老邻居都好多作古了,现在的老屋也日渐沧桑,斑驳,在我的眼里变得狭窄矮小,周围的邻居也不认识了,只剩几个耳聋眼花的老邻居还在守着那安静的时光。

挑水的水井没有了,青石板被水泥替代,小巷没有了炊烟在暮色中晕染的温馨,小巷没有唱古老歌谣的童音,也没有了换麦芽糖的铁片铃铃,自然也没有了趴在地上看蚂蚁搬运粮食的孩童,在钢筋水泥的高楼房子映衬下,小巷子也衰老了。
感叹时光的流逝,想留住它,它却飞驰如电。时光本无量,何必记沙漏,如白与昼的交替。来了又去,不可留,不可留。当年我们是垂髫稚子撒欢在小巷奔跑,如今却是人到中年了。
现在我家老屋出租了,我也难得回去了,只是那些记忆如永不磨灭的番号刻在我心里,老屋是见证,见证了花朵成长,见证了夫妻相伴,见证了邻里亲密无间,见证了时光安静美好的似水流年。小巷的人,比喧嚣都市里奔忙的人们更从容地懂得,什么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作者简介:紫蔷薇(谢淑华),爱好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