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纪传小说连载
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1、襁褓中的土鳖差点喂了狗
土鳖刚满仨月,忽然得了怪病。先是起水泡,水泡破裂淌黄水,黄水四下漫洇,周围又起水泡;水泡再破裂,黄水再漫洇,很快洇漫一身黄皮疮,折磨得他日夜嚎叫。娘、奶奶、老奶奶心疼得日夜流眼泪,老爷爷天天牵着小毛驴四外八乡寻医。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疮,没法治。老爷爷就跟他们急,说,不是说疮怕有名、病怕无名吗?俺重孙的疮叫不出名儿,就该能治啊。
终于,土鳖不再嚎哭,只是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娘把流着乳汁的乳头放在嘴边也不理睬。胆小怕事的奶奶躲在门边抹眼泪,声嗓高大的爷爷圪蹴在天井里吸闷烟,老奶奶则不时撩起衣襟擦眼角,抽抽搭搭地哭:“小土鳖呀,你个小王八羔子莫非还是个短命的……”
最后还是老爷爷发话:“不能耗了,咱救不了他,兴许他姥爷能行!”
土鳖娘上有公、婆,再上边还有祖公、祖婆,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儿子长了没命的病,早想回娘家倒倒心里的苦,但公公、祖公公、婆婆、祖婆婆都心急火燎的不吃不睡,再想家也说不出口。可听了老爷爷的话又犹豫了,试试探探地说:“爷爷,俺爹会熬膏药不错,可那都是成方子,不治流脓的疮啊。”老爷爷说:“孙媳妇,俺知道这时候往他姥娘家推不合适,咱这不是给土鳖求条活路吗?去了给你爹说,叫他把土鳖当死孩子治,活了,是他姥爷的大恩;死了,怨娃娃命短,咱也记着他姥爷的大恩!”
要上路了,一家人又犯了难——土鳖浑身上下的黄皮疮实在让人无处伸手。老奶奶说,土鳖他奶奶,你年纪大,娘家也是界牌的,见了亲家好说话,麻溜地抱上土鳖去吧。奶奶原本就胆小,对着孙子上瞅下瞅、左瞅右瞅,到底也不知道怎么插手,就对土鳖娘说,老大家,孩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疼哪里痒你知道,赶紧抱上走吧。土鳖娘眼瞅着只有游丝之气的儿子已经不仅仅是心疼,而是预感到生离死别就要在母子间上演,不要说抱,就是在后边跟着怕也没得力气。老奶奶忽然给孙子下命令:“去请你巩大婶子!”
马鞍庄栗家祖上来自蔡店,巩大婶子的娘家是蔡店栗家,按辈分土鳖应该叫她姑奶奶,可嫁到马鞍庄巩家就成了他的巩大奶奶。巩大奶奶娘家开过店,为姑娘时就是蔡店的人尖儿,长相好,饭食、女红也好,说话、处事更好,可惜二老为她选的夫婿不太称她心。其实,巩大爷爷少小时也是一个英俊少年,可惜生天花时种下一脸麻坑,不但英俊不再,原本爱说爱笑的乖乖娃也成了闷葫芦。巩大奶奶出嫁时人品长相不但迷住马鞍庄所有长眼的男人,还倾倒马鞍庄所有长眼的女人,连一向桀骜不驯的老奶奶也说:“啧啧啧,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呀!”不过,巩大奶奶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点嫌弃的意思,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该生孩子生孩子,街坊邻居能帮忙的倾尽全力,该抱不平的也绝不后退半步。总之,巩大奶奶不但是个心灵手巧、长相俊俏的漂亮女人,还是个能说会道、敢作敢为的女中豪杰,很快就成了马鞍庄女人心中的楷模,男人心中的偶像。
巩大奶奶一眼瞅见土鳖便心疼得落泪,毫不犹豫地抱起土鳖就走,嘴里说:“哎呀呀,俺的个宝贝孩儿咋折腾成这模样了呢!”奶奶很是感激,说:“大妹儿,孩子这么脏,别脏了你这身新衣裳”巩大奶奶说:“别说这身破衣裳,就是金衣裳银衣裳能赶上咱宝贝孙子值钱?”老奶奶特感动,说:“土鳖要是捡回这条命,你就是他的亲奶奶!”
从马鞍庄到界牌,五里地山路,坎坷不平,曲曲弯弯,爬上爬下,巩大奶奶如捧一碗金汤似的抱土鳖前边走,土鳖娘提个小包袱跟在后面。爬上黑石崖,眼望到界牌了,巩大奶奶忽然说:“不好,娃娃的身子咋这么软了?”
土鳖娘抖颤颤地扒拉开裹缠着土鳖的衣被,土鳖的眼睑张开着,眼珠跟死鱼眼似的。巩大奶奶急迫地说:“快!试试他的嘴,看看还有气没?”娘吓坏了,抖颤颤地手僵硬地挓挲着,就是不敢伸向土鳖的嘴角。巩大奶奶急了:你怕啥?小土鳖就是死了也是你的孩子呀!土鳖娘说,俺不怕他,俺是怕他死啊!巩大奶奶不再埋怨,而是将她那还算娇嫩的嘴唇轻轻贴近土鳖那干瘪而肮脏的小嘴试一下,眼泪忽然扑沓沓成了串儿:“怕是真的不行了……”
土鳖娘瘫软地坐在路边土埂上,放声大哭。
巩大奶奶哗哗流泪:“早知这样,真不如听四叔的话,叫栗温玉跟着。”
老爷爷行四,无论以马鞍庄街坊还是以栗家辈分巩大奶奶都要称“四叔”;栗温玉是土鳖的本家大爷,不但擅长给死人穿寿衣,还专事用粪筐往外撅早夭孩娃的差事。出门时老爷爷要让栗温玉撅着粪筐后面跟着,巩大奶奶说那样不吉利,拦下了。土鳖娘一听,立刻呆坐在田埂上,傻了。
巩大奶奶故作轻松地劝道:“大牛家的,别这样儿,你还这么年轻。”
土鳖娘抽咽说:“婶子,土鳖要是活不成,俺也不活了!”她不是矫情,更不是做作。土鳖是栗家老四支的长门长孙,承载着四代人的希望与期盼,血缘、亲情、骨肉情已经凝成一个死结系住了她的心。土鳖死了,她的心肯定也会死!
巩大奶奶瞅瞅土鳖娘,眼珠一转,忽然惊讶地喊:“土鳖的眼皮还眨巴!”
土鳖娘霍地趴到土鳖面前,虽然眼见的全是失望,却问:“是吗?是吗?”
巩大奶奶急促地说:“走!小土鳖眨巴眼皮就还有救!快走!”
土鳖娘像吃了兴奋剂,架着巩大奶奶的胳膊,挤在狭窄的崎岖山路上,四只缠裹过的小脚,捯饬着,没命地跑。
迈进姥爷家门,土鳖娘一把拉住爹的胳膊说,快救救你外甥!
巩大奶奶则一把扯住姥姥的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说:“亲家婆,俺可是把一个全毛全翅儿的闺女还给你了……”说完,瘫了。
姥姥接过土鳖,搭眼一看,说:“这孩子不是完了吗?”
姥爷拿手在土鳖的鼻孔下试试说:“快叫他广汉大爷,孩子还有气!”
广汉姓孙,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与姥爷近邻,也是莫逆之交。老先生《伤寒论》倒背如流,伤寒症的辨识能力无人能比,只是手软,下药轻,往往把病治到七八成时病家耐不得,转求他人,生生把好医家的名声让别人白赚,但他在百里杏林的权威地位却依然无人撼动。
广汉先生将土鳖的两只小手仔细看过乐得哈哈大笑,说这个小土鳖是让赖皮疮折磨坏了,只要把疮治好,土鳖还是个钻地龙!
姥爷皱着眉头说:“他老爷爷请遍医家高手无人能医,我如何治得?”
广汉先生说,他们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疮治疮,如何治得? 既然他老栗家说了当死孩子治的话,咱弟兄俩也别再引经据典、循规蹈矩。我给他配点小药去去内毒,你给他调兑点药膏涂抹溃疡,兴许有救。
姥爷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广汉先生的“小药”果然小得可怜,每次用一个掏耳勺大小的银勺舀一点粉末末与乳汁和在一起喂。土鳖不张嘴,巩大奶奶用小银勺拨拉开他的嘴角,让药液一丝儿一丝儿洇进去。广汉先生眼看着这一幕,很是感动,便放心地回家睡觉。
姥爷闷在后院的膏药房里,一宿没睡。天亮时,端来一碟粉红色膏汁,亲自拿棉棒沾着给土鳖涂抹身上的溃疡,一颤一颤的,滴洒一些膏汁在炕上。巩大奶奶说:“这药膏你熬了一宿,眼都熬红了,多金贵?”也不商量,接过姥爷手里药碟子和棉棒,轻盈而熟练的给土鳖涂抹,却不见一丝儿滴洒。
上午,土鳖睁了几下眼;转晌,土鳖开始吸吮送到嘴边的奶头;太阳离西山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广汉先生仔细看过土鳖的一双小手,高兴地对巩大奶奶说:“妹子,您给亲家、老亲家报喜去吧,小土鳖死不了啦!”
巩大奶奶听了,顿时泪流哗哗,亲奶奶似的。
土鳖的黄皮疮奇迹般痊愈,浑身上下光鲜如初,只在鬓发间落下一个疤痕。姥姥说,鬓里藏疤,不妨俩(媳妇)妨仨。
土鳖娘立刻阴了脸,说俺的个亲娘,那可不把把俺操心死啊。
人来到世上就是操心受累的,姥爷说,猪倒是吃喝,谁愿托生个猪?
姥姥说,瞧你这当爹的,哪有这么跟闺女说话的?
姥爷却极其认真地说,姣姣,土鳖死里逃生你可是经见了,别说是孩芽芽,就是五大三粗的壮汉,说死也就死了。人就这样,比蚂蚁强不了多少。你这么一想,就看开了,吃苦受罪、操心费力怕啥?那是福气,那是还活着。等两腿一伸,眼皮一呱哒,想吃苦受罪、操心费力也捞不着了!
土鳖娘不理解爹为啥说这些,直到日后一一应验,才理解爹的苦心。
人这一辈子的确艰难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