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在,整个八步沙都披上了绿装。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最早从我爷爷他们开始算起,这已经是第四个十年了。四十年的时间,八步沙绿了,爷爷和钱老汉、史老汉等人都一个个走了。他们即便离世,也依然选择把自己交给半生守护的这片沙海绿洲。一座座坟茔矗立在八步沙的白榆树下,日日夜夜瞭望着他们心底热爱的这片家园。
现在,我爹过早地白了鬓发,过早地秃了头顶。与他脱落的无数发丝相对应的是一系列以“万”为单位的数据。现在,八步沙林场每年的纯收入达 10 万元以上。据林业专家评估,目前,八步沙林区已经有 1000 多万株的树木长势良好。这1000 多万株木材的积蓄量在1.5 万立方米以上,可年产鲜草800 万公斤,薪柴 500 万公斤,其经济价值在 1000 万元以上。
有顺口溜说“八步沙不绿,土门子不富”,而今,八步沙人带头引领着土门镇积极脱贫。这顶贫困的帽子是土门镇的紧箍咒,人们都在努力挣脱它的桎梏, 在新时代的号角声里全力奔跑。而这些目标的实现不单需要吃苦耐劳,还要依赖先进的技术和专业做支撑。自从那年的花棒虫害开始,经过一连串的事件, 我爹深深意识到文化知识对于林场的重要性,他一直都在尝试着让年轻人、有文化和有专业技术的青年人加入林场。但是,治理荒漠太苦了,林场几次通过招聘引进了数名高学历的技术人员,可那些人长则三月短则一两周,都摇着头离开了。我爹从不轻言放弃, 他心里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而这些想法的实现,急需要招揽人才来共同实现,他对于引进人才有着无比的热情。
而我,在我爹眼里应该就是属于他比较看好的那一部分具有高学历的人才。从上大学开始,他就向我灌输着回家种树的思想。心理学上有一个“暗示”的说法, 是用旁敲侧击、潜移默化的方式,悄然改变或者影响他人心理的一种方法。我十分怀疑我爹在这方面有着非常巨大的潜力,因为他的影响,我小时候非要离开老家的思想不知何时彻底改变了,在选择就业时,我居然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家乡,进入乡镇机关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为此,我与热恋的大学女友也分道扬镳了。从县上又回到土门镇后,我爹的思想教育工作更加频繁,休息日还要拉上我进沙窝里去,把他骄人的成绩在我面前炫耀一番,以至于我也越发加重了热爱家乡的情结。等我爹说出他伟大设想的时候,“疯了”的我毅然决然地跟随他来了八步沙林场。种树、治沙、再创业、奔小康……种种字眼和一系列的设想,都有着超强的诱惑力,吸引着我想去试一试。

我到八步沙的时候,林场通过翻建,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焕然一新的会议室里,众人团团围坐。
我爹满面笑容地说:“今天开会有两件事,一是我们八步沙来了两位大学生,一位是大学生志愿者连肖红,她是治沙造林专业的研究生,是专家,她是到我们八步沙来调查研究的,她未来出版的《治沙造林研究》就是以我们八步沙为蓝本的一部学术专著。另一位是我们本地的大学生陈军,他是我们土门镇土生土长的大学生,是正式到咱们林场来工作的。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的到来!”
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连肖红、陈军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向大家鞠躬致谢。我爹愉悦地又对二人说 :“连肖红、陈军,今天是你们到我们八步沙的第一天,你们的加入,给我们八步沙增添了新生的力量。但是,我们八步沙条件有限,可能会有不点不到的地方,你们要及时地提出来,我们好及时研究解决。”
连肖红是毕业于南方某高校的研究生,她到八步沙,严格来说是以“治沙造林志愿者”这个身份来的。她来八步沙,主要的任务是完成她未来的博士专著《治沙造林研究》。
“高场长,您是我们的榜样和力量,请您以后多教导。”连肖红含笑说。她漂亮白皙的脸庞由不得令大家担心,这样出挑的女娃娃能否经受得住沙漠里的风吹日晒?
陈军接着说 :“场长,您就给我们压任务吧,我们一定以第一代、第二代八步沙人为榜样,为美好的八步沙的明天努力奋斗!”刚出大学的年轻人踌躇满志,跟以前走马观花般来了又走了的那些大学生如出一辙。

不管能不能留住,八步沙人都予以热烈的掌声欢迎。
我进来的时候,热烈的掌声已经落下了,我不由得喊道 :“大家也欢迎欢迎我呗!”八步沙林场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我来过这里无数次,和这些叔叔、伯伯们自然是相熟的。
见我进来了,我爹的笑容里满含了骄傲 :“哦,对了。我们一并欢迎高志刚同志即将成为我们八步沙林场的员工。”
众人愕然地向我看来。
雒兴国惊疑地问 :“场长,志刚可是咱们镇上最年轻的副镇长,你确定他要来咱们林场工作?”
这个问题,今天在座的所有人恐怕都想不通吧?在这之前,我爹要求我辞去公职来种树的事并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恐怕也是担心我给他“放鸽子”。
“怎么?大家伙儿不欢迎我吗?”我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好笑地看着他们。雒兴国依然不敢相信,机械地拍了两下手掌,又不无玩笑道 :“欢迎,热烈欢迎!”
此时,大家的表情松懈下来了,大约是觉得作为副镇长的我和大家开了个玩笑吧,所以大家都凑趣地鼓起了掌,只有对面的连肖红和陈军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解地耸了耸肩。
我爹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继续宣布 :“接下来第二件事,我们讨论一下林场下一步再创业的问题。”
再创业?众人都凝肃起来。过去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创业有多么的不容易,而再创业又从何谈起,他们都是一头雾水。
我爹今天心情大好,我私心里觉得他这样更多的是因为我的到来,让他想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样子。他认真地解释说 :“截至目前,我们八步沙 7.5 万亩的治理任务已经圆满完成,该想想接下来的事情了。林场将来要发展,我们就不能光守摊子,还要另寻出路。这就是二次创业。”
雒兴国恍然。一直以来,他作为八步沙林场具有最高文化水平的人,理解和接受能力也是快人一步的 :“哦,原来是这个说法呀!那场长想好咱们做什么了吗?”听雒兴国这么一说,众人兴趣十足地看着我爹。
我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提议我们八步沙林场承包黑岗沙,开辟八步沙第二战场。”
啊?
我爹这一句话,不亚于平地上落下了一颗炮弹,一下子把众人给炸晕乎了……
这是我早预料到的结果,就在昨天我爹来找我探讨八步沙未来的时候。黑岗沙只是一个笼统的叫法,那里还有双槽沙和漠迷沙两大沙漠,与黑岗沙连成一片风沙地域,占地面积 11.4 万亩。黑岗沙距离八步沙 25 公里,在武威市古浪县城东 60 公里,是腾格里沙漠南缘余漠,属于河西走廊沙尘暴策源地之一。每年春天的沙尘高发季节,黑岗沙就是风沙肆虐的恶魔头领,严重威胁着干武铁路、省道 308 线的畅通和黄花滩移民开发区的发展。我爹的构想并不单单是为了治沙而治沙,其实还有一个向沙漠要效益的愿望,我理解并支持,但要说服其他人似乎有些难度。

二十五 加盟
片刻后,副场长史金泉第一个出言反对 :“老高,咱们这才消停了几天呀?依我看,咱们就不要再折腾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表示他们都赞同史金泉副场长的意见。
我爹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他本来有思想准备,也预料到会有人反对,但绝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却是史金泉,这个他最信任和倚重的好搭档。
“金泉,别人反对,我能够理解,怎么?你也不同意?我一直觉得你事事都能跟我想到一处,没发现你的思想不知不觉就滑坡了。当初打井,林场最困难的时候, 你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的, 现在呢,你的那股子冲劲儿哪去了?”我爹不淡定了,他忍不住激动,站起来不能理解地说。
史金泉叹了一口气 :“老高,我不是要跟你唱反调。咱们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就不能安安生生下去吗?大家伙儿都折腾怕了。”
从来寡言的和生今天也破天荒地争着插言附和 :“我觉得如今的日子很好了,也该缓缓了。”
钱林和雒兴国还没有发言,但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也是站在反对一方的。只有吕急人低头看着桌面,他应该是在权衡,还没有拿定主意。
我们第一天上班,就遇上了林场在重大事情上的决策争论,连肖红与陈军也是一脸懵懂,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在这样的大事上,他们都没什么发言权。选择默默观望的还有我,在八步沙林场的众人眼中,我只是他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小辈。
我爹用很少有的疾言厉色继续说道 :“我说了,这是为了林场的长远发展考虑,不是你们认为的瞎折腾。不发展,祖祖辈辈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什么时候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咱们要为儿孙后代做打算吧?再说了,我们治理了八步沙, 仅仅是堵住了风沙侵蚀我们古浪县的一个口子。我们古浪县的新区,也就是黄花滩居民区,还亮在黑岗沙的风口上,如果不治理黑岗沙,我们今天的努力有一半就毫无意义了!”
我爹这番话虽然掷地有声,但众人七嘴八舌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 “高场长,这都是政府考虑的事情,我们八步沙仅仅是一个六户人家组成的小林场,这些事不应该是我们管吧?”
“高场长,我们吃得不多,管的是不是太多了?黄花滩居民区那是县上的事情,你又不是县委书记,你管它干什么呀?”
“老高,你忘了吗?我们打井贷不上款的时候,县委在干什么?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渡过了难关,我们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
我爹站起来默默地听着这些话, 抽着史金泉给他卷的棒棒烟,在地上踱着步 :“大家别忘了,我们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如果没有国家和政府的支持,我们能够发展到今天吗?说穿了,我高山是共产党员,我必须得按照共产党员的要求严格要求自己。如果你们不愿意,我高山没意见。你们不干,我一个人干!”听了我爹的话,大家都沉默了,但眼神中的不赞同却仍然显而易见。史金
泉站起来苦口婆心地说了不少话,但归纳起来就是下面的意思 :长远发展我们谁都理解,但想一想走过的那些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最艰难的生活仿佛就在昨天,谁也不敢轻言尝试。从头再来需要足够的勇气,也需要坚实的基础。八步沙是绿了,那是两代人几十年的心血浇灌,可黑岗沙还是原始的不毛之地, 是比当初的八步沙还要条件恶劣的荒漠。治理黑岗沙?太冒险了!

静默中,吕急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按说,我没有发言资格,但今天这个场合,我必须得说两句。”大家都向他看过去,吕急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过去几年,我临阵脱逃,没有参与林场的大建设,大家伙儿都对我有意见。但不瞒大家,我出门打工好几年,才知道守住家业比在外闯荡要好。现在我决心再来林场,就是为了好好守住这块阵地。所以,场长你说咋干我就咋干。你怎么可能一个人去黑岗沙呢?我陪你去!”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率先支持我爹的人竟然是他!我爹向吕急人点点头, 示意他坐下慢慢说。不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样的龃龉和纷争,这个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能够为我爹的正确意见投上赞成票,连我也对这个传说中的“逃兵” 刮目相看了。我了解我爹的脾气,他只要下定决心了,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也就是说, 八步沙的再创业势在必行, 今天创业还是明天创业,只是早晚的问题,这一点目前大家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我笃定,他们很快会想通的,除非八步沙人情愿永远在温饱线上挣扎。
吕急人刚坐下,耿直的钱林就出言攻击 :“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卖粮食、卖马牛,挖窟窿借债苦熬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会儿日子好过了跑来充好人,你靠边站着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雒兴国也适时接话 :“就是,没有坚持下来的人就没有发言权。”
吕急人涨红了脸,坐到角落里闷声不动了。他知道我爹的脾气,也知道八步沙再创业是不可能改变的。同时,也许是吕急人在城里打过几年工的原因, 他说出的话虽然和大家格格不入,但特别对我爹的胃口。他说 :“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井底之蛙。你们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吗?外面的世界就是没有发展你就是恁怂,你就得讨街要饭!只有发展了才是英雄好汉!我特别替我们高场长抱屈,怎么就遇上了你们这些心胸狭窄、是非不分的恁怂了呢?”
这一下,钱林和雒兴国不干了,他们站起来扑到了吕急人面前 :“姓吕的,你再给我骂一个?你再骂一个试试?”
我爹这时候异乎寻常的冷静 :“钱林,兴国,都给我坐回去!我们现在在商量大事呢,我们允许争论。你不争论,怎么能够知道谁是谁非呢?”
我爹这样的话,显然是认可吕急人的。钱林和雒兴国不管我爹怎么说,都一个劲儿地把怒气撒在了吕急人的头上,甚至说出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来。
我爹不由得恼怒 :“你们这是干啥?讨论问题呢,不兴带人身攻击。”
大家见我爹支持了吕急人,望着钱林、雒兴国赌气坐下了,一个个都不说话,会议室里更加静默。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场长一撂烟袋,铜嘴的烟锅在桌腿上“哐哐”敲了两下, 面无表情地说 :“你们不要吵了,高山,我看还是散会吧!”
老场长佝偻着腰走了,其他人也纷纷起身离开。大家不欢而散。
会议室里只留下了我爹,还有我们三个新来的大学生。
林场里的争论是属于男人们的事情,但爱妻如命的雒兴国早通过手机偷偷把这些告诉了家里。现在正值学校放假,已经为人母的英子老师急忙去我家找我妈,把林场这里的新动向告诉了我妈。
我家水泥地坪的院里晾晒着才收的新麦,我妈拿着木锨细细地搅过一遍后, 看着金灿灿的麦子,却高兴不起来。庄稼是丰收了,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过了, 但她的心却越来越烦躁。主要还是因为我,应该说主要是为我的婚姻大事,我妈操心得不行。看着别人家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大婶们都抱上了孙子,我妈催婚的节奏也越发紧锣密鼓,甚至偷偷地张罗着请媒人介绍。我才 28 岁,着急结什么婚呢?何况我现在还新处上了一个女朋友,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只是两个人工作都比较忙,平常接触得少,双方还不太了解。跟姐姐一样,我们都怕极了我妈催婚,很多时候宁可以工作忙为借口,轻易不敢回家去听我妈的唠叨,自然没有把各自感情上的事向家里交代过。
院门推开了,先是英子来了,紧接着,钱林媳妇等人也进来了,倒吓了我妈一跳。
英子焦急地对我妈说 :“嫂子,快到林场去看看吧,听说他们又吵起来了。” “啥?为啥吵呀?”我妈不以为然。
作者简介:

陈玉福: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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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