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诉如泣
军旅系列散文之三
文‖阳松堂
不是我自作多情,实在是思念太深。五十年岁月沧桑,我总是魂牵梦萦。我终于邀约了三个曾在一个排当兵的战友,带着各自的妻子,还有一个战友的遗孀(那战友光荣了),一行七人,驾车奔向洞庭之滨,去探访无数回梦中的南湾湖,那是我军旅生涯的第一座军营。
一路高速,我们在千山红出了收费站,按导航指引往前走不远,就感觉这地方似曾相识。那座砖瓦房应该是团部大礼堂。由于湖区新建部队也早已撤编,大礼堂已门窗全无,破败不堪了。这条硬化路是韶山灌渠的南岸。韶山灌渠是我们当年亲手修建的,是南湾湖最大的渠道,可通行较大机船。我们沿着韶山灌渠住南走大约十公里就到达三0二机埠。三0二机埠是南大堤的一个船闸。当年南湾湖四周全是水域,没有陆路,与外界的联系全靠水路,必经三0二机埠进入外湖。现在通了公路,船闸已废弃不用了。
我们的车上了南大堤,在荒草掩没的大堤上小心前行,凭印象寻找堤内我们三连的营房。营房已荡然无存,惟余一块空地,四周草木葳蕤。然而在我的脑海里,总映现出当年我们三连的军营。
五十年前,我兴高采烈地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背负着我的父亲,一个见过毛主席的老共产党员的嘱托,承载着我十八年的憧憬,十八年的梦想,坐汽车,转火车,又乘轮船,几天几夜,在一个叫草尾的地方下船登岸,又背上背包,春风得意地步行几十里来到这里,坐等分班。
我举目四顾,军营是“品”字型的三排低矮的草房。不但房顶是几重稻草遮盖,连墙壁也是稻草卷着芦苇杆,糊上泥巴建成。四周围观的老兵,个个穿着破旧的军棉衣,大多没有钮扣,就那么一抄用根草绳扎在腰上,裤腿却挽到了大腿根部。他们有的圾拉着泥污的废旧解放鞋,有的干脆赤着脚。有的头上戴着西瓜皮一样的“越南帽”,有的戴着什么年代的军棉帽,帽耳耷拉着,活象《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军营?这就是我引以自豪的军人?我满腹疑虑,班长却提着背包把我引进营房。我们今天来的三个同乡战友都分在二排,同住在一间草房里。我在六班,我的第一任班长姓林,广东人,是个六四年入伍的老同志,共产党员。都说班长是新兵的保姆,一点不假。我的第一套领章帽徽,是林班长瞄了又瞄,端端正正地为我缀上的。我第一次叠“豆腐块”,是林班长手把手教会的。甚至裤腰带也是班长教我解的。部队发的裤腰带我们沒用过,系上后往往解不开,内急了就往墙上刮或用石头砸,越弄越紧越解不开,只好拉在裤裆里。是班长告诉我,解裤腰带时,先住紧里轻轻拉一下就松开了。
经过几天的政治学习,我终于明确了我们来这里执行的任务,也理解了那些围观我们的老兵,一个个邋里邋遢,神态怪异的军容风纪,而且我很快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三连营区旁不到一百米,在八支渠和九支渠之间,是一块千亩的沼泽地。这里是南湾湖最低洼的地方。千年沉湖淤泥很深。拖拉机无法耕种,耕牛也无法下地,只有靠全连百十号指战员,一锹一锄地人工翻垦过来。早春二月,洞庭湖还很寒冷。湖区是平原,寒风嗖嗖。淤泥没过大腿,冷彻骨髓。指战员们只有上穿以旧换新的堪用棉衣当工作服御寒,下穿裤衩在冰冷的淤泥中劳作。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沼泽地里布满了菱角蚌壳,像埋设的地雷一样防不胜防。干枯了的菱角有三个尖刺,任意摆设都有一个尖刺向上。更有甚者,尖刺上都有倒勾,扎上后总有一截刺留在肉里。蚌壳早已死去,张着有毒的大口,一旦被它刀一样锋利的边缘划伤就会化脓。每当就寝号响起,我们就在蚊帐里打开针线包挑刺。化脓了,就找连队卫生员要个消毒棉球擦擦。我常常在蚊帐里捧着血肉模糊的双脚暗暗涰泣。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军旅生活?但是,临床的班长和那些老兵们,却一边挑刺一边用他们的南腔北调,轻啍着他们自编的歌谣:
“小将军上山打猎,
遇见木将军,
暗放一箭,
回来报与小姐。
小姐领兵十个,
手拿长枪一根,
打开皮城府,
大闹红城,
斩了木将军,
才得太平。”
为了便于平整耕作,我们将千亩沼泽地分割成一畦一畦的小块地,在每块地的两边修建排水渠和灌水渠。没有测量仪器,全是班长们根据“三点成一线”的原理,用芦苇杆瞄准了从八支渠一直插到九支渠。按照芦苇杆的标记垒建渠道,千米长笔直不走一点样。我们双手老茧,一锹一锄地翻垦出八百多亩稻田,又一棵一棵地插上秧苗,紧接着是施肥除草田间管理。我们日复一日在田间劳作,夜复一夜在蚊帐里挑刺。班长和那些老兵们还是哼着他们的歌谣。我已经听出他们绝不是那种“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无奈心态,而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乐观主义多年熏陶的精神境界。我已深受影响不再暗暗垂泪。指导员在上政治课的时候告诉我们,在这里是落实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执行“三支两军”的光荣任务。我一定要咬紧牙关,记住我父亲,那位见过毛主席的老共产党员的嘱托,像班长他们一样,当一个毛主席的五好战士。
秋收时节,洞庭之滨的南湾湖泛起金波。打谷机在稻田里欢快地叫着。指战员冒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在忙于收割。那时的湖区没有一棵树,见不到一丝阴凉。就是休息十分钟也得顶着火红的太阳。指战员的军装不知汗湿了多少回,来不及清洗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盐碱。当我们把收获的稻谷晒干打包,扛过大堤,走上外湖颤巍巍的跳板装上船时,我们多么自豪,我们落实了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我们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尽管我们一年的辛劳收获不够上海人民吃一天。
部队没有农闲农忙之分。任何时侯都是忙忙碌碌的。秋收后,部队马上转入抢修加固南大堤的任务。工地上架着高音喇叭,整天播放着鼓舞人心的毛主席语录和革命歌曲。各个连队一字排开比拼着进度。部队的作风从来不婆婆妈妈,干什么都雷厉风行,势如疾风。劳动也像打仗一样,冲锋号一响,不顾一切往前冲。当时振奋人心的口号是大雨大干,小雨猛干,无风无雨拼命干。为了不陷住双脚影响前进的速度,都赤脚不穿鞋。为了不让雨具影响作业,都冒雨不穿雨衣。我们白天千辛万苦垒起的长提,一个晚上就沉入湖底不见踪影。但是我们相信,沒有什么困难能难住这支军队!沉了再垒,垒了还沉,再垒!看谁战胜谁。终于,长龙般的南大堤慢慢地探出了湖面。我出身学校又身材瘦小,在这“秋风扫残云”一样的劳动阵仗中,无论怎样努力也拼不过老同志。挑土双脚陷入泥里跑不快,装土手脚太慢赶不上趟,林班长叫我一个人用指甲锹向大堤上甩土,我却连土带锹带人,一起摔倒泥坑里。我不甘心落后,就一人拖着泥筐,四肢爬上大堤。班长见我如此,就常常安排我给广播站写写宣传稿,歇息一下。
经过全团指战员一个冬季的拼搏,十多里长的南大堤巍然屹立在洞庭湖上。那年,我被评为五好战士,是林班长提的名,他的评语是: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只要有这种精神……
然而,我的精神不久就被击倒了。
入伍第二年的初夏,我从新兵班当班长回到了老六班,却还是当战士。每天出操,仍然扛着步枪和那些我带过的,六九年的新兵一起站在队例里。而一些与我同期入伍,没有带过新兵的战友却当了正副班长,神气活现地挎着冲锋枪站在班前班尾。去年入伍时,我们分到同一个排里的三个同乡战友,一个调去了团卫生队并进修,很快就会担任军医。另一个已经入了党,当了班长成了“干部苗子”。只有我还是一个兵。更有甚者,我入伍一年半了,不但没有入党,连团都没入。每逢星期六下午党团活动,我只能灰溜溜地去搞副业生产或出公差。眼看两年服役期滿就要复原了,我难道只能社会青年来又社会青年回?怎么面对我的父亲,那个见过毛主席的老党员?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时,我又失去了初恋。我爱的姑娘不辞而别,再也沒有鸿雁传书。我的精神彻底被击垮了。我躺在床上两天不起来。那时,林班长已经复原,我的第二任班长姓顾,也是广东人,共产党员,不善言词。两天都把病号饭端在我的床前,两天又原封不动地端走了。
那晚,我独自爬上南大堤。月落星稀,四周昏暗少光。湖面上水雾朦朦,几点鱼火若隐若现飘浮不定,恰似我的心境。我不敢责怪连里那戴着有色眼镜的政工干部对我的偏见,但我确实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我应该怎么做。人到难处想亲人,那位见过毛主席的老党员,我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殷殷嘱托。顾班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旁。递给我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鸭蛋和一本《欧阳海之歌》。班长不仅仅是战士的保姆,还是战士的良医。他不用把脉,只凭察言观色就能把握战士的病症。他和我谈心,肯定我吃苦耐劳的优点,指出我团结同志不够的不足。他告诉我欧阳海是我们师的英雄,离得近,情更亲。他的成长之路,证明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知道班长不善言辞,他找我淡心,说得少沉默多,但我能感受他对我关爱情深。班长后来又找我谈过几次心。我的每一点微小进步,他都给予宣扬和鼓励。班长还动员班排那些党团员,多和我谈心交友,增进了解。我理解班长的良苦用心,因为那些党团员,都有权举手表决我的政治前程。
也许现在的人们,认为几次谈心,一本好书,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不可思议。但是你如果经历了那个时代,在那个全军突出政治的浓厚氛围中,你就不会感觉是天方夜谭。那时候,部队无论执行什么任务,总不会忘记部队是个战斗队,部队是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无论工作多忙,每天有两小时雷打不动。一是天天练,一是天天读。练军事技术,读毛主席的书。无论怎样艰难困苦,军营总是军号激昂,军歌嘹亮。创建四好连队,争做五好战士,坚持四个第一,大兴三八作风,无时无刻不在军营里践行。处在这种氛围里,就如同站在洪流中,你会情不自禁地被洪流推动前行,何况前面还有人牵引。
心底无私天地宽。我连初恋的离去也释怀了。青春年少的姑娘,有多少能抵御身边每天一支玫瑰送殷勤的诱惑?有多少能分辩自导自演英雄救美的陷阱?当身边的同学同事一双双徘徊花前月下,一对对出入影院戏楼,为什么要求人家独守空房,虚度年华?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呢?我决心听班长的活,放下思想包袱,经得起组织考验。
考验马上就来了,而且是生死考验。七月,正当稻谷金黄,丰收在望的时候,洞庭湖连降暴雨,洪水泛滥。部队立刻转入抗洪抢险战斗中。连队成立抗洪抢险突击队,都是一些游泳技术好的党团员骨干,我坚决要求参加,成了突击队里唯一一名青年群众。这回我不感到尴尬,而是感觉荣幸,我终于能和党团员一样担负重任了。突击队并非徒有虚名,那就是战场上的敢死队。关键时刻必须冲在前面,死在前面。我们冒雨日夜在南大堤上巡逻,不让大堤上有任何一处积水。如果发现险情,我们立刻会呜枪报警,而且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筑成防洪堤坝。我们深知,一旦溃提,八百里洞庭湖水,会瞬间将小小的南湾湖淹没。大堤在我们的看护下,抗击住了外湖洪水的冲击,但内湖的水位却在不断上升。农田被淹了,渠道被淹了。我们接到的命令却是不准向外湖排水。因为湖叉两百米外就有当地老百姓的大堤、村庄。不能增高外湖水位,要保障老百姓堤防的安全。这就是人民军队,任何时候都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大雨倾盆不息,南湾湖里已经一片汪洋。稻草建的营房已经泡在水里摇摇欲坠,我们坐在床上就能洗脚。炊事班的灶膛前已经筑起了髙高的防水坝,不让积水浸灭炉火,保证连队开饭。魚儿自己跳进炊事班的锅里绝非夸张。但是命令仍然不准向外湖排水。三0二机埠排灌站加派了岗哨,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如此下去不用几天,南湾湖的上万部队,会象“温水煮青蛙”一样遭受灭顶之灾。因为南湾湖周围全是水域,最近的山离此也有几十公里。我们无处撤退也没准备撤退。死,对我们军人来说,早已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淡化了,早已不当回事了。但是,南湾湖还有几个学生连,他们是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的大学生。部队给他们的第一个惊喜就是“这里的大象真多”。他们把部队喂养的大水牛当成大象了。他们不是军人却是国家的财富。部队决定把他们撤到团部大礼堂。那里地势较高,而且是砖瓦建筑,不易被水泡倒。谁知这些军训半年的大学生坚决拒绝撤退,要与解放军共存亡。部队还有一个光荣传统,就是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能看到首长的身影。此刻,那个因战伤瘸了一条腿的钱副军长,也拄着拐,冒雨站在洪水中指挥。更激发了全体指员的勇气。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沒有撤退,老天爷却退缩了。连续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外湖的水位已下降,三0二机埠开始向外排水。为了保护老百姓的堤坝,部队不向外湖排水,自己被淹损失惨重。所有稻谷全部发了芽,农田、渠道、营房大多垮损,机械被水泡锈蚀斑斑……部队又马不停蹄地重建家园。
经过这次考验我入了团。入团仅仅一个月后我就入了党。顾班长亲自担任我的入党介绍人。那年我又被评为五好战士。年终,顾班长复原离队了。团里任命我为三连六班长。我是直接从战士当班长的,而且是全连最优秀的班长。因为我总是以我的前两任班长为榜样,处处以身作则模范带头。半年后我又被师任命为四一九团三连二排长,从此跨入军官行列……
我携手妻子在连队营地寻觅,我在寻找当年我亲手种下的那棵小白杨。它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影婆娑,仿佛在诉说着五十年的沧桑岁月,如诉如泣……
作者简介:路边草,实名阳松堂。湖南隆回人。中共党员。曾从军一十七年,现已转业退休。爱好文学,为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军内外报纸刊物上发表过散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