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如诉如泣
(军旅系列散文之二)
作者:阳松堂
我们四一九团一营,好象就为了生产组建的。六十年代后期,部队在洞庭之滨的南湾湖围湖造田搞生产。进入七十年代,“北极熊” 在北方闹得凶 ,北国战云密布,大部队奉命在长沙集结休整,准备移防北方备战,可我们一营又奉命开赴西洞庭搞生产。七一年,全军移防到大西北全训备战,我们一营奉调到一个叫相寺川的山沟里,还是搞生产。在南方种水稻,在北方种玉米。
相寺川地处陕北洛川县的西北。距县城几十公里。这地方有点怪,按说黄土高原干旱异常,难见林木。可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相寺川,方圆几十里却林木葱郁,溪水长流。
我随部队在这原生态的丛林里生活了三年。三年的岁月不算太长,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那些“湘西土匪”!
“湘西土匪”并非土匪,是我们对那些湘西籍战友的戏称。在我们战友之间,这种戏称绝没有半点的侮辱、损贬的意思,而恰恰相反,这戏称里包含着对战友的钦佩、赞许和爱怜。这些湘西籍战友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个头也较瘦小。但实干精神特强,泥工、木工、种地、狩猎,无所不能。而且吃苦耐劳,什么都敢干,从来就不服输。他们性格豪放、粗犷,身上总有一股丛林的野性。部队讲究论资排辈,信奉“先进寺庙为老和尚”,只有这些湘西兵“不捋胡子”(不理睬)。他们只讲实干,不听吹牛。这里有根二百斤重的木头,你能象他们一样扛起健步如飞,他服你。对面一百多米的山坡上有只野兔,你能象他一样抬手一枪击中,他服你。否则,你军龄再长也不捋你胡子!
说湖南人霸蛮不如说湘西人霸蛮。营部临时组建个管理排,排长是和我同年入伍的湘西凤凰籍战友,姓杨。同样没读几年书,却聪明能干,也是个没有他不能干,没有他不敢干的主。那时候相寺川沒电,营部向团里要了一台柴油发电机。那从来说一不二,在营里一手遮天的麻子教导员,把发电的任务交给了管理排。杨排长那点文化,哪懂什么电阻电压电流?可他硬是拿着说明书,对着葫芦认瓢。三天三夜,摸清了油路水路电路。又三天三夜,柴油机响了,电发出来了。他安排排里战士上山砍树做电杆,给营部和附近两个连队架起电灯。那些天,也不知道杨排长被电“麻”过几回。
营部有台大型轮式拖拉机,也是杨排长无师自通捣鼓几天上了路。反正相寺川的机耕道是为他一个人修的,沒有别的车,不用担心撞车。至于开翻了,全排战士扶起来照样开。他还带了几个徒弟。师徒不分日夜把全营数千亩荒地全翻了过来。他有着湘西战友的那股“匪劲”,只要不怕死,什么都敢干。
说到霸蛮还有一个插曲。师汽车连给管理配了一台嗄斯车,为全营各连运送给养。司机是个湘西籍老兵油子。一天去县城拉货被交警截停了。
交警:“你违章了!”
司机:“你违法了!”
交警:“把车开到交警队处理!”说着拉开驾驶室的门。
司机一把推开交警,指了指后面敞棚大箱说:“坐上面!”
交警乖乖地爬上敞棚大箱。心想你现在牛逼,到了交警队看我怎么收拾你。哪知那“土匪”司机一脚油门到底,嗄斯车风驰电挚一路跑回营部。百十里路,数九寒天,交警在大箱里冻哭了。找到麻子教导员告状。这麻子教导员是个老革命,在他这一亩三分地里,别说你一个小交警,就是你们局长来了也不在乎。
“军车嘛,啊——”他打着官腔说,“军车外出都是执行任务,没有闲狂的。你怎么能截停军车?军人犯法由军队处理难道你不懂?这要是在战争年代截停军车贻误战机,还不枪毙你?当然,他冻你百十里是不对的,我们一定严肃处理!”麻子教导员虽然不是湘西人,当年却在湘西巢过匪,身上也沾了点“匪气”。他当即一个电话打到管理排:“把那个土匪司机下到炊事班煮一个月的饭!”
这就是严肃处理?那交警目瞪口呆却又无可奈何。
司机去了炊事班,汽车还得开呀,三天两头要拉运给养。这事没上报,师汽车连没派新司机来,杨排长又自告奋勇当起了汽车司机。他那轮式拖拉机和这嗄斯汽车差不多,都是盘式方向机,离合,挂挡,加油基本一样。何况前些日子,他和这嗄斯汽车的老乡司机出过几趟车,过过几把瘾,应该没问题。至于没驾照嘛,他相信那些交警再也不会查军车了。.
相西籍战友除了好强霸蛮外,还有个特点就是自己动手的能力相当强。做任何事情,他们不等不靠不伸手要,解决困难,自己动手。部队住的那些废弃的土窑,呲牙咧嘴,破败不堪,是这些湘西籍战友既当泥工又当木工,修复一新的。营房里的枪架、鞋架、小板凳、甚至炊事班的蒸笼,都是他们亲手制做的。他们还从溪畔割来修长的柳条编织一个个柳条筐,从山上砍下坚硬的柞木打造一辆辆架子车,连车轮车轴都是木头的,用来往地里运送肥料,收获玉米。他们甚至自制工具,办了一个酒厂,用堆积如山的自产玉米酿造包谷酒。酒香四溢,甘冽清醇。把个麻子教导员喝得晕糊糊的,一脸麻子放红光。不但全营的指战员逢年过节,加菜会歺都能喝到自产的包谷酒,还能飞出山外供应兄弟部队。
在我的心目中,湘西籍战友的能干何止这些。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他们用家具换子弹,爬高山,穿林海,猎取猎物,改善生活的丰富丛林经历。
黄副连长是湘西龙山人,工农干部,很凶,“他妈的”不离嘴,有时甚至踢你两脚。但是,被踢的战士却还笑嘻嘻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黄副长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凶巴巴的,其实每个战士都是他心中的宝贝。部队进驻相寺川,初来乍到,没种一棵葱,没喂一条猪。不象原来在洞庭湖,那是鱼米之乡,连队鸡鸭成群,猪肥牛壮。“鸭司令”每天早晨可以拾半箩筐鸭蛋。随便抽干一条水沟,可以抓到一箩筐鱼。自种的空心菜、西葫芦,莲藕等,吃不完用来喂猪。可是这里呢?荒山野岭,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战士们天天咸菜盐水汤,劳动强度大,体力消耗严重,怎么受得了?管生活的黄副连长心疼了。他一个呼啸,招来了连里那条大白狗。他拍了拍身边晃头摇尾的大白狗,掏出手枪,把脸扭向一边,扣动了板击。全连吃了一歺狗肉,只有黄副连长没吃。他心痛不忍啊,那大白狗是他一手喂大的。但他更心疼天天咸菜盐水汤的战士!
然而,杀狗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杀了一只没有第二只。得“靠山吃山”,湘西大山里出身的黄副连长心里明白。眼前这一片荒芜人迹的密林里,野兔野猪,山鸡山羊成群结队。打猎!黄副连长不是没想过。打猎需要子弹,子弹从何而来?湘西籍战友再能干也造不出子弹来。奇了怪了,听说现在的兵工厂,生产子弹就象筛米一样,部队怎么还象红军时期一样缺枪少弹?告诉你,连队的军需仓库里,没开箱的子弹码了好几层。可那是战备弹,谁动谁进军事法庭。我们营的主要任务是生产,军训只是半训,一年就打两次靶,打靶的子弹是按人员实数拨发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象山外那些全训的兄弟部队,他们的全部工作就是军事训练,天天打枪,子弹无数。想到山外的兄弟部队,黄副连长记起一位老乡战友来信,托他在相寺川帮忙做些家具的事来。那年月,部队流行木制家具。随军的需要桌椅板凳书柜衣柜,单身的干部要木箱。对,就用家具换子弹!黄副连长一拍大腿。山外的那些全训兄弟部队,隔三差五就搞体验射击。不是有句话“神枪手是子弹喂出来的”吗?那些连排干部,截留一些训练子弹轻而易举。至于军师团作训部门的干部,搞点子弹更是小菜一碟。驻地相寺川呢,漫山遍野都是木材,相西箱战友也不泛能工巧匠。各有所需,两全其美啊!然而一难又一难。那些手握子弹的干部们,指定要漆木做的家具。漆木家具不怕鼠咬虫噬。相寺川不是沒有漆树,而是生漆树有毒,不要说砍树锯板,一般人从漆树下过一路,就会中毒生漆疮。全身过敏腫痒,特别是生殖器,腫得象一号手电筒。吃任何药都无效。有时实在痒痛难耐,就脱光衣服,在零下十多度的雪地上打滚,用冰雪止痒。这时,又是湘西籍战友拍胸请战。他们生长在大山里,多数接触过漆树。据说生过漆疮的人,体内会产生抗体,不容易再生漆疮。于是,黄副连长以这些湘西籍战友为主,组建了木工组,日夜不停砍树,锯板,烘干,制作各种家具,换取珍贵的子弹。
子弹有了,得成立打猎队。进山打猎不是人人能胜任的。那些城市兵,平原兵,别说在这连绵不绝的密林里打猎,就是进也进不去,进去了也出不来。还得依靠这些湘西籍战友,他们熟悉山林,他们依恋山林,他们对山林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有丰富的丛林经验!连里有个姓石的湘西花垣籍战友,和我关系很好,我有时叫他“石头”,有时直呼他“土匪”。这“土匪”打靶常常不及格,打猎却弹无虚发。我曾经亲眼看他猎过一头野猪。他站在一米多高的土坎上,朝着一百多米外的一头野猪开了枪。也许没击中要害,那畜牲呼啦啦朝着枪响的地方直冲过来。可是那“土匪”猎手象是吓傻了一样,木立在土坎上,怔怔地瞪着冲来的野猪,枪却没有举起来。
“开枪啊!”我急得直跳,他充耳不闻无动于衷。野猪已冲到土坎下,只要一跳,它有力的大嘴就会把他拱翻,锋利的长牙就会将他开膛破肚。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迅速举枪,直抵坎下野猪的后项扣动板机。一声枪响,半自动枪弹穿过厚厚的野猪皮,射穿心脏,两百多斤的野猪轰然倒下。
好你个“土匪”!我踢了他一脚:“为什么不早开枪?多危险!”
他“嘿嘿”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排长,放近了打,有把握。”我真佩服他临危不乱,沉着冷静。
为安全起见,黄副连长规定各狩猎组只能在指定方向的山头打猎,不能越界,避免误伤。不得单独入林,必须两人以上。
冬初,山里已下了两场小雪,这天却忽然雪霁日出了。是个打猎的好天气。吃罢早饭,我和那湘西花垣籍“石头”战友,一人持一支半自动步枪,一前一后走进了一条山沟。我们悄无声无息地,沿着小溪旁野兽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往山里走。静听着溪流潺潺,落叶飒飒。却目光如炬,象探照灯一样四处搜寻。正当我全神贯注寻找猎物时,身后却“评”的一声枪响吓我一跳。我第一感觉是身后的“石头”走火了!多危险,我转身正想踹他一脚,他却笑嘻嘻地往前一指说:“放倒一只。”果然,在百米远的小溪旁,倒毙了一头还在蹬腿的山羊。
我们把猎物拖上路边掩蔽好,做上记号,又继续前行。刚响过枪,周围不可能还有野兽。于是我们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说着话。他告诉我,冬季早晚,山羊会来到有水的山沟里喝水。太阳出来了,它们会在向阳的山坡上晒屁股。大风天,它们又在山弯里避风……正说着,“石头”轻扯我的衣服,手指向阳山坡上的一处微动的小白点,示意我开枪过把瘾,他信服我的枪法。为了更有把握,我把半自动步枪依托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扣动扳机,那白点往上一跳,撒腿就往山上跑。“打中了!"“石头”狂呼一声迅猛扑向猎物,紧追不舍。待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两百多米的山坡,他已坐在山坡上歇息,脚下又一只山羊倒在血泊中。“石头”说,猎物没中至命枪,会拼命逃窜,必须衔尾紧追,不让它有喘息藏匿的机会。受伤的野兽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因血流殆尽倒地而亡的。
我们把猎物拖到路旁,和猎取的第一只山羊放在一起隐藏好。这条山沟已经响过两次枪了,不会再有猎物。于是我们决定翻过山梁,去山那边打猎。爬山越嶺是湘西籍战友的强项。“石头”穿林攀岩如履平地,我无法跟上他的步伐,不久我们就走散了。我在空荡荡的桦树林里瞎转了几个小时,终于穿过一片灌木丛爬上山顶。一露头,正对着“土匪”黑洞洞的枪口。我一惊,他却“嘿嘿”一笑说:“排长,沒看清目标我是不会开枪的。”要是换个冒失点的猎手呢?不堪设想!这时,我才领会到黄副连长规定不准越界打猎的重要。
这期间,“石头”又打了一只山羊扛上山头。山上风大,西斜的太阳已经没有什么暖意。我们汗湿的衣服冰凉冰凉的,加上一天沒有进食了,饥饿袭上身来,有点饥寒交迫了。我们找了一个避风处,搜集了一些枯枝败叶,准备生堆篝火取暖。他从弹仓里取出一颗子弹,用力掰下弹头。叫我将弹壳平放按在石头上,弹壳口周围堆放着一些干透了的松针、落叶和茅草。他将弹头的尖端对准弹壳的底火,轻轻一敲,底火受到撞击,引信发火点燃弹壳里的发射药。发射药是最好的燃烧剂。一股火苗窜出弹壳,引燃了周围的易燃物,很快,熊熊的篝火就燒了起来。他说在他们湘西取火没这么麻烦,随便捡两块石头就能打出火花来,这里的石头不行。
“石头”又在周围走动,象寻找什么。果然,他找到一个土洞,审视一番便拿着两根燃烧的木头在洞口燒起火来。然后四处观察,看哪里冒烟。不一会,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下袅袅升起一缕青烟,一只肥胖的獾子探头张望。他抬手一枪击毙獾子,又拔出匕首剥皮去内脏。用木棍穿过獾子架在篝火上翻烤起来。他说獾子皮很珍贵,连队无用,可惜了。獾子油是治疗冻伤的特效药,还可治妇科病。他收取了,因为连里一些南方籍战友已经生了冻疮。说着话,獾子烤熟了。香喷喷的。他撕了一腿给我,又递过来随身背着的军用水壶。壶里装的不是水是自产的包谷酒。
冬日昼短,太阳很快西沉了。我们也吃饱喝足烤热了,准备下山回营。“石头”摸了摸几棵独立树杆,又抬头看了看树冠。我知道他在辩别方向。靠北的树杆粗造,靠南的树冠茂盛。这在军事常识上有。他将篝火息灭,又对着余烬掏出那东西撒了一泡尿。于是大背着枪,扛起猎物就往山下走。他叫我跟上他,说不会走错路,他来的时侯就在关键路段做好了记号。
我们来到前两只猎物的藏匿处。“石头”用匕首给三只山羊开膛破肚,扔掉内脏,减轻负重。他用藤条将每只山羊四蹄捆绑,将一根木棒穿过去,一头两只,一头一只加他的步枪。他不让我分担,要我打开刺刀,持枪跟在身后,防止猛兽伤人。他说刺刀在夜里会发出蓝莹莹的光,猛兽见了害怕,不敢靠近。也不知真假。
都说上山打猎,是去时精神抖擞,回时精疲力竭。但是,眼前的这个“土匪”战友,却还挑着一百多斤的猎物,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夜行。可见湘西籍战友多么吃苦耐劳!
自从打猎后,战士们的歺桌上几乎每天都有野味。大多是山羊野猪,那些山鸡野兔一般不猎取,一只不够一个班吃一顿,浪费子弹。有时猎获太多吃不完,就腌制起来,放在烘烤木板的房里烘干备用。以至后来我们调离相寺川,和兄弟部队一起军训时,他们看到我们常吃野味羡慕死了。
湘西籍战友如此精明能干,吃苦耐劳,却很少有人在部队入党提干。一个根本原因,就是他们的父辈们在旧社会,大多与土匪有些牵连。和我同时入伍的一个凤凰籍藤姓战友,工作能力各方面都很强,是个很好的干部苗子,却因为父亲在旧社会当过三个月土匪,党都沒入就复原了。复原到地方后,不但入了党,提了干,而且当了纪委书记。当地对他们父辈们的那些事不当回事,旧社会湘西有句俗语,叫做“除了土匪没百姓”。
我非常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当过土匪的父辈们,能够参加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杀敌立功,而他们的后代,生长在红旗下的这些湘西籍战友,却不能够容于解放军?命运对他们太不公正了。
前年,我自驾去延安,追寻我的军旅生涯。途中特意拐进了相寺川。.五十年过去了,相寺川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条进山的盘旋土路已被平展的炒沙油路代替,高速公路穿山而过,漂亮的民房栉次鳞比。相寺川虽然依然林木葱郁,却沒有了当年的野性,相寺川已经建成了旅游区。但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当年湘西籍战友在丛林奋斗的野性身影,五十年的岁月,总在我心里如诉如泣……


作者简介:路边草,实名阳松堂。湖南隆回人。中共党员。曾从军十七年,现转业当地,已退休。爱好文学,现为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军内外的一些报纸刊物上发表过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