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梁平（媒体人、作家）

金庸先生经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有一人物，为修炼《葵花宝典》，不惜挥刀自宫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天下无敌，号东方不败。

南京弈林，也有“东方不败”式人物，号“宋教头”。

他中等个头，微胖，圆脸，皮肤黝黑。

经他传授秘籍的男女棋人，披荆斩棘，纵横四海，从省冠军、全国冠军、亚洲冠军到世界冠军，统统斩获。

其战绩可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论之。

此公乃南京市中山东路少年体校原象棋“金牌教练”宋树明。

2021年4月18日上午，宋树明教练执教40周年回顾会暨“棋联天下”王斌象棋俱乐部季度赛在南京清凉山崇正书院举行。75岁的他携国家象棋特级大师王斌、黄薇、伍霞等一众弟子聚首楚河汉界，满座英雄忆峥嵘岁月，话棋坛未来。

南京市棋类运动协会会长陶启平向宋树明颁发荣誉证书，褒奖他在长达40年执教、普及象棋艺术的事业中，为这项智慧运动的发展，弘扬体育精神，实现体育强国梦，做出的突出成绩。

回顾会现场。（从左至右）王斌、陶启平、宋树明和梁平。

当日盛会，定格他的幸福时光。

平时不修边幅的他，这一天却穿得格外正式。

平时走路有些外八字的他，刻意收拢脚尖，放缓步履，力求沉稳中重拾昔日的威严。

众人落座。戎马一生的他抬眼一望，一束束芬芳的鲜花透着春意，一张张朴实的笑脸映入眼帘。师徒以这种方式再次聚首，彼此都心生暖意。而棋坛名宿、象棋大师言穆江、李国勋等棋坛人士的莅临，也让他格外欣慰。

话分两头。宋树明的执教人生始于上世纪70年代。

1977年春节期间，安徽省马鞍山市工人文化宫。两张如同电影屏幕大小的大棋盘，并排竖立在露天广场。棋盘前，500多位棋迷观战，场面壮观。

那个年代，电视尚未普及。高手对垒，由人工传递后台实战对局棋谱，在大棋盘上用长杆做成的钩子挂棋，一招一招地演示。

当天的比赛，由南京名手宋树明下一对二的盲目棋，对阵马鞍山市轻重工业局两位冠军棋手。那会儿，他还是南京电声器材厂职工，非专业棋手。但获得过南京市象棋赛个人亚军，是两届省赛团体冠军主力。

下盲目棋，是棋手的基本功。好比相声演员得会贯口，如一气呵成“报菜名”。下盲棋的选手须面对观众而坐，不看棋盘，排兵布阵、风云变幻全仗着过人的记忆。

两盘盲目棋同时开战，宋树明均执后手，一盘用顺手炮应对方中炮夹马阵，摆开对攻姿态；另一盘用士角炮应对方仙人指路。两盘棋一刚一柔，一时间战火熊熊，烽烟滚滚。

宋树明那会儿在棋坛江湖已非等闲之辈，实力达到准专业棋手水平，只是没有名分而已。

宋树明（前排右二）、象棋大师李国勋（前排右一）与弟子及棋坛人士留影。 

两盘鏖战，双方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

时任南京市体委人事处处长的叶宽心，系南京队领队，他目睹棋盘上惊心动魄的厮杀，大气不敢喘一口。台下的棋迷更是一片寂静，打内心里盼着自家棋手把宋树明拉下马来。

话说宋树明坐上战车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弈至中盘，不仅一一化解了对方的攻势，还分别率兵马挺进中原，占得先机。双方大战80分钟，宋树明先后将两位对手掀翻在地，高奏凯歌。

叶处长紧绷的神经终于平缓下来，他冲着宋树明反复念叨：“精彩、精彩！”

当地棋迷则惨淡苦笑，“不看棋盘也能下赢，神仙噢！”无奈中透着钦佩之意。

 “南马大战”为宋树明的人生带来转折。

春节过后，叶处长立即向南京市体委举荐他出任南京市中山东路少年体校象棋教练。因为翌年江苏省第九届运动会将举行，其中象棋项目正在物色教练，备战省运会。

不久，他从工厂走进市体校，走马上任专职象棋教练。

这个岗位虽说是面对棋童，但却是全市唯一的体制内“弈林专员”，市里的大大小小棋坛活动，开始由他牵头组织。这无论是对于市体校还是他个人来讲，都是从零开始。

当年的市体校，有一座南京最大的体育馆。南大门迎着中山东路，北大门朝着市体委大院，棋训班就设在北大门的大厅里。

象棋训练，有桌椅、棋盘、照明就行了，无需多大的场地。

首期学员，有李进忠、汪霞萍、戴荣、梁平、谈跃庆等一批特别迷恋下棋的男女孩子，他们都是从区县小学选拔出来的，有一定象棋基础。

宋教练来自基层，对教授孩子下棋有一套与生俱来的本领。他采用“走出去、请进来”的方法，让小棋手在打谱的同时，更多地到厂矿企业与大人对弈，参与实战。他也会请来市里的象棋名宿程春华，成人名手陆鹏、高崇文、周根林、张大富、陈苗生、卓家璋、胡文博、邵贵友等人和学员下辅导棋。

1978年，江苏省第九届运动会举行。

宋教练的学生李进忠和女棋手汪霞萍跟随李国勋等名手代表南京队参赛，获团体冠军。这是宋教练调教的弟子首次捧回冠军奖杯（那年未设个人赛名次）。

宋教练被南京市体委授予二等功，颁予证书。

棋有棋道，如京剧、相声等艺术形式一样，也有“流派”，拜在谁的门下，当谁的弟子，境遇也有所不同。对初学棋艺、不谙棋道的棋童来讲，能进到少体校成为宋教练麾下战将，挥师出征，与高手过招的机会就多了。

在市体校学棋，弟子们经常随宋教练南征北战。他们那时最渴望到大企业和叔叔伯伯们手谈，一是有棋下，二是可以美餐一顿，让肚子里多些油水。有一次到一家炼钢厂比赛，赛场设在宽敞明亮的食堂，阵阵菜肴的香味扑鼻而来，馋死了这帮小棋手，一个个无心恋战，昏招迭出。

宋教练名头很大，向来对弟子十分严苛。见他们这帮弟子不争气，急得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猛抽，眉毛形似张飞。此役，五个少年棋手无一取胜，全军覆没。下完棋，很没面子的宋教练，婉言谢绝了人家的招待，领着他们落荒而逃，而非以往常见的班师回朝。

宋树明给少儿棋手授课。（资料图片）

说心里话，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太贫乏了，对这帮孩子来说，这是成长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回体校的路上，宋教练见他们眼泪汪汪的，心也软了，“我不怕你们输棋，但今天的大败，不是你们真实水平的反映！作为棋手，在冲锋陷阵中阵亡不可怕，但只惦记着吃，心思不在棋局中，死得很难看，就丧失了一个棋手起码的尊严……”

那一次的经历，戳痛了每一个少年棋手的心。他们知耻而后勇，在后来的赴企业征战中，每一局棋都兢兢业业地下，或胜或负的搏斗中，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宋教练麾下培养出汪霞萍、梁平、谈跃庆等省少年高手。

汪霞萍、梁平当时被封为南京棋坛“金童玉女”。

汪霞萍棋风细腻、布局周密，擅以柔克刚，藉此走南闯北，1988年夺得全国象棋个人赛女子亚军，晋级象棋大师，进入江苏省棋队，在弈林江湖被誉为“侠女”。她后来嫁给“笑面佛”徐天红(1989年获全国冠军)，留下“棋坛神雕侠侣”佳话。这是后话。

1979年秋天，江苏省少年象棋比赛在扬州揭幕。

梁平代表南京市少年队出征，这是他头一回参加省级比赛，求战心切不言而喻，看似平静的外表背后，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有道是“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战至最后一轮前，梁平并未锁定冠军。最后一役，其若弈和或失手告负，都将与冠军失之交臂。唯有取胜方能夺冠，可见战事之惨烈。

这一场厮杀，吸引了各路教头的目光，陷在局中的双方，置身犬牙交错呈白热化的局面，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口。

弈至中盘，梁平兵贵神速，抢先入局。在一番攻城拔寨后获胜，勇夺冠军。当时，媒体报道、学校表彰、体委给予其荣立三等功证书……

梁平是宋教练执掌教鞭后，培养出的第一个省少年象棋赛男子个人冠军。

这之后，宋教练的优秀弟子层出不穷，谈跃庆、王先强、张扬、徐宏文、陈勇、王斌、孙宁、陈茜菲、邢正飞先后成为省、全国、世界赛事男子冠军，其中有些人获多届冠军；汪霞萍、戴荣、黄薇、伍霞、程一忻、张可涵、郑远卓、沈文策、邓荣等人成为省、全国赛事女子冠军。

宋树明（左三）担任“乾耀杯”象棋比赛仲裁。

其中最为耀眼的是，王斌后来居上，先后夺得亚洲少年象棋赛冠军、全国象棋赛成年组亚军、季军；女棋手伍霞获省、全国、亚洲、世界象棋赛大满贯冠军；女棋手黄薇获得全国、亚洲冠军，他们三人均已晋升为象棋国际特级大师。

这群当年的英俊少年、青春靓女，跟着宋教练拼拼杀杀，练就了十八般武艺，成为宋氏门下的一个又一个励志标本。

40年间，宋教练先后为江苏省象棋队输送了汪霞萍、戴荣、黄薇、伍霞、王先强、王斌6位战将。 “棋联天下”王斌象棋俱乐部季度赛赛场。

在早年市体校所有竞技项目中，宋教练统领的象棋队，是使用经费最少、成绩却最为优秀的团队。历届省运会，他带的队伍少则拿50%金牌，多则拿75%金牌。1983年，在常州举行的象棋比赛中，他的弟子包揽四个组别全部冠军，创下一个纪录，至今没有其他城市复制甚至超越。

迄今为止，宋树明的19位弟子夺得团体、个人56枚冠军金牌，说他是“金牌教练”，丝毫也不夸张。

如今，已解甲归田10多年的宋教练，和老伴多数时间客居安徽滁州。平时仍在辅导爱下象棋的孩子，担任一些大型象棋赛事顾问。

不过，让宋教练耿耿于怀的是，南京象棋教练的席位，他退休后没有继任者。

象棋运动是宋树明的命，一生为之奋斗。今天的人对象棋的理解多半是消遣，而从业者谈的多是竞技。这也是他每次说每次动容，情不自禁的原因所在。

在今天这个社会里，很多东西正在被岁月逐渐遗忘，包括曾经叱咤风云的人、曾经一鸣惊人的事。

宋树明教练执教40周年回顾会提示我们，不忘初心的体育精神，在任何时代都弥足珍贵，不能忘却。

（文中梁平系本文作者）

摄影/范素丽

作者简介

新闻从业34年先后供职于《扬子晚报》《周末报》《金陵晚报》和《南京日报》，先后担任部主任、专刊主编以及《文化徽商》杂志总编辑。策划《百家湖》《中国钱币邮票》等期刊创刊号。

著有《央视春晚纪事》(报告文学)、《我所知道的马季》《姜昆家事写实》《冯巩眼中的南京》、《邓在军传奇》《可以披露的聂卫平尘封往事》《<中华之剑>摄制始末》《近观刘洪》《大国良医》《向往百年》等书作、报告文学。开辟过以个人名字命名的新闻专栏《梁平爆料》，迄今发表新闻、文学作品500余万字。

先后获得江苏省、南京市优秀新闻工作者称号，当选南京报业集团“感动人物”“十大读者喜爱的记者”。获得60余项国家、省、市各类新闻奖。其新闻、文学作品除刊发所供职媒体外，还发表在《人民日报》《羊城晚报》《家庭》《知音》和香港《文汇报》等数百家媒体。目前系央广网、新浪网、凤凰网等主流网媒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