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林鹏先生追思点滴
◎ 作者:任泉溪

林鹏先生
1994年,运城市书协召开第二届代表大会时,省书协来了徐文达、林鹏两位主要领导。会上,林鹏先生以他浑厚洪亮而又徐缓的声调,讲述了书法的学习方法和读书的关系,使我印象非常深刻,从此也结识了林先生。
一
2005年元宵节前,林鹏先生准备筹备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林鹏草书展》,先于我来京定居的贾起家兄约我到海军司令部第一招待所与林先生会面。向先生问过好后,先生仍用洪亮爽朗的声音和我们交谈起来。他思维敏捷,精神矍铄,只是比先前的白发多了一些。当时在场的有海军司令部的几位领导,先生的二公子林明及贾起家等人。正月十六,我们与林先生一同到中国美术馆展览部联系展厅事宜,确定在一楼大厅东南角的五号展厅展出,时间定为五月十八日举行。《林鹏草书展》的筹备工作便徐徐拉开了帷幕。即日起,林鹏先生的创作地点就放在招待所的大会议室里。说是大会议室,其实是一个小礼堂。正北面是一个舞台,隔开一排排座位的南面有一处百余米的宽敞处,布置了书案、几、座等算是先生的创作室。因为此次创作的目的是大幅作品,尤其是大幅多条的联屏之作,因此这样的创作条件算是很好的。
二

林鹏先生书法
雄厚的国学功底,丰富的创作经验,使得先生对纸张的选择不太在乎。不管产地,料型、年份等等都能以其灵活多变的笔法墨法予以化解与生发。唯独对笔有较为严苛的选择,一簾十来支毛笔,在大到碗笔(中号斗笔)小到条幅用笔,全是用新绛县的于良英制笔。其中有一支笔笔杆特殊,是一支笔头装在鹿角状杆子上的毛笔,杆长约二十七八公分,看上去有点怪异。我一请教,先生说是于良英笔头掉了后装上此杆,还挺好使。
先生写字从不用焦墨。案上放三个盘子,第一个盘子是原墨汁,倒好后,即在第二个盘子里倒入适量清水,然后与原墨汁调至淡墨水。等淡墨水调好时,原墨汁盘里的焦墨此时也已因毛笔的来回调动,已润化成为重墨或浓墨水。最后一个盘子盛清水。丈二匹纸理好后,开写单条大幅。起先用的那支鹿角杆的碗笔,几个字后又换了另一支碗笔,几个字后又换。看到先生这样频繁的换来换去,我一时不得其解,我只管拉纸,又不好多问。想必是在同样的纸上寻找最佳的笔性吧,或是用同样的墨汁来达到先生最理想的笔墨气韵效果吧?我看到无论怎样换笔,大一点的小一点的,写出来的效果都一模一样,字字珠矶,神彩奕奕,真乃疱丁解牛,游刃有余。
正月十七日,品茶、读书,与友人叙谈。确定了第二天的工作日程,林老创作杜甫《秋兴八首》丈二匹十二屏。

十八日下午,随着林先生“摁纸”的一声号令,先生提笔舐墨,挥毫落纸,势如风樯阵马、鹰鹊搏击,“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极富节奏性的腾挪顿挫,驰掣有致。时有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之势,时有花香鸟语,朗月清风之姿。忽如双蛇争斗,忽如枯藤倒悬,忽如珠落玉盘,忽如云腾雾翻,忽左右移曳,错落有致,忽势连不绝,气贯长虹。堂室内刷刷的笔触声,与深沉的呼吸声交融成一首交响诗,或高歌或低吟,或铿锵或委婉,波澜起伏,哼嗨有声,痛快淋漓,悦耳动人。至下午五时四十五分,用时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四百五十余字的丈二匹十二屏巨作,在先生“嘿,就她啦!”的结语声中宣告完成。
林先生大作完成后,贾起家先生嘱我撰写创作侧记,略加思索,我写了《丹崖古墨奔眼底,碧梧棲老凤凰枝——林鹏先生狂草作品杜甫《秋兴八首》十二条幅创作侧记》初稿,后由贾起家先生修饰润色,经林鹏先生审核后,随先生草书展作品集付梓。并先后刊于《中国书法》《文艺报》《山西日报》等报刊。
杜甫《秋兴》十二大条幅创作完成后,还作了几幅丈二匹单条。然后回蓝堡寓所居住。几日后,先生在这里愉快地度过了自已七十八岁生日。
在作品准备基本就绪,主承办单位相关领导、先生的朋友学人等准备筹展来京之前,我家里忽然来电话告之“大伯父病重,速回”。先生得知后说,那你就回去吧。使我失去了这次大展的布展阶段的服务机会,也使我失去了向先生的朋友学人学习交流的机会。
三

林鹏先生和任泉溪先生在一起
大展之后,先生有几年偶来京小住。或逛逛市场,或举办讲座,举办文集首发等活动。我都会趋堂习听,以应左右。他回并后的东园蒙斋,便成了我挂念和向往的地方。时间一长,我便会选择在中秋或重阳节之前去看望先生,跟他聊聊涨涨知识。先生几十年皓首穷经,重视读书,而把书法篆刻看作是副产品 ,只淡淡地说“我没有耽误”,他告诫我:“天天写,还能写好字?(指书法创作)”他主张“三五好友,茶余饭后,高谈阔论,乘兴挥毫”“意在笔先,偶然欲书”“无意于佳乃佳”。但凡这样即出杰作。
有时更多地讲一些他与姚奠中先生、张颔先生等前辈的故事,听来很是过瘾。
林先生谈起,一九五八年认识孙功炎(字玄常)先生,向他请教学问。他遵孙为师,孙却谦虚谓“同学”。随列书目《说文解字》《十三经》等,一九五九年读《说文解字》习篆,向王绍尊先生请教篆刻。后受傅抱石艺术理论的影响又学习书法。学书法始自二王,首先学习王羲之《兰亭序》。先生说古人学习《兰亭序》方法很多,我首先是用的双钩填括的摹写方法。一个上午(那时候起得早),只写两行,二十余字,都得三四个小时,一上午搞的非常紧张。可见先生治学认真的程度。

说起孙功炎先生,我与林老有一聊。孙先生五八年错划右派下放到山西省稷山县教育局,曾任稷山师范教师。1969年,我十四岁时,他的一个师范学生陈世林调来我村七制校任教,那时候交通不便,我村离县城二十多里地,是个偏僻小村,一般很少有人到县城去,我姥姥家在县城故多有走动。村里有一个千亩果园,盛产水果。那年秋天香水梨刚熟,陈老师就托我带些去县城送孙先生尝鲜。陈修书一封,我在稷王庙后的教师进修校老式院落的西屋认识了孙先生,迄后至他八十多岁在运城高专时,我还不时去看望。先生曾赠我书画以启发,还特为我作了一幅空谷幽兰图,题诗并署上我的名款以赠,非常令人感动。我从他的瓠落斋或从其转赠处得观叶圣陶、启功、徐邦达、邓散木等大家的墨宝,使我至今受益匪浅。每逢林先生谈及此话题便说,“玄常先生的东西太好了。可惜留下来的不多。”

林先生极谦虚,说:“我身边的这些朋友,尤其是年轻点的朋友,他们都称我老师,其实都是我的朋友。因为他们大都在认识时就参加过国展或得过什么奖的,或者是有成果,有著作,在周围有点影响的人。他们的字都比我写的好,其实也都没有问我什么问题,只是交朋友。”
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有时候也会说“我的一个学生”怎么怎么样,比如,他给我介绍姚国瑾先生时就是这么说的。
有一次他问:“你有时间吗,有时间我打电话给姚国瑾,方便时你去跟他聊聊。”之前,先生曾经跟我聊起过姚国瑾教授,能认识当然是我十分高兴的事。二位主编的《中国书法全集——傅山卷》便是我的藏书和学习范本。姚先生的一些文章我也读过,是我的偶象,从林先生这里讲我尊为学长。因为有林老介绍,又是乡党,一见格外亲切,以他那渊博的知识和深厚的学养,使我非常佩服,又在书法篆刻等多方面给我启发,使我非常感动。他与贾起家先生交谊很厚,也是我感到十分亲切的重要因素之一。
有一次我去看望林先生时,恰听见一位先生的乡音在蒙斋与先生交谈,正是李和平先生。李和平老师略年长于我,身材高大魁梧,说话洪亮,风度翩翩有燕赵志士之概。林先生给我介绍谓家乡学人,南管头(狼牙山镇)忘年交。李兄亦与我一见如故,很聊得来,即结为知已。
先生对我们这些后学非常提携,他对于晚生后学的荫泽不在于具体的一枝一叶,而是在修养和学术思想层面上影响了一批人。
四

林鹏先生为任泉溪所治印章
先生对我的指导有时是很具体的,比如,一次我到蒙斋看望先生,顺便带了我的篆刻印脱呈先生指教,看过后他指着一个印面说,“这儿再来一刀,就这么冲……”并向我表达了他对篆刻大开大合的认识,说他喜欢对比强烈的艺术顷向。使我很受启发。
那年春节我给先生电话拜年时,他告诉我,我给你刻了一个章,什么时候来了拿上。过了好长时间我去蒙斋,先生即喊“建新,建新(保姆名)看一下桌子上有我刻的那个章子吗。”答说没有。林老又说“桌下再找找。”仍是没有,先生说,“咱聊吧,你明天来拿。”第二天见面得知,是先生又为我赶刻了一方。多好的先生啊,令我终生难忘。

林鹏先生为任任泉溪所治印章
先生因所住的东花园拆迁,不适应单元楼内装修声的纷扰,搬回狼牙山老家定居。电话还是太原的电话号码。有两次我要去易县看望,他都说你不用来,我挺好。我与李兄通电话,李兄说不断有人来找,你想来就来。当我获知有北京和山西友人正给他修订文稿时,我就暂时放下了念头。我想,先生冻梨之年,或因事或身体原因不让我前往具在情理。
再后来,节日的电话问候已得等一会儿才能接上,但依旧能听到他高兴和爽朗的声音。随后我就改为让保姆转达问候,不能让老人家再接电话了。
先生仙逝的消息,我是从网上看到的。我几天来都沉浸在哀痛中,我拟一挽联发李和平兄,并拜托他代我向先生致悼,向家人问候。
悼林鹏先生:
哲人驾鹤已西去
士子转轮望东来
晚生任泉溪叩拜
我是多么地思念先生啊!我多么希望先生又回来啊!
时值清明在即,我以此文祭奠先生。
(作者任泉溪 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