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荣成。三面环海,一面靠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海边小城。我就出生在一个离海不足五公里远的小村,生于斯长于斯,记忆里浸满了海的味道。童年的小村庄,蜗居在一片洁净的绿意里。春天是满眼望不到边的绿色原野,村边的小河清澈见底,长年不断流。野鸽子、天鹅与海鸭子,扑棱着翅膀,在树梢上、在碧清碧清的水面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碧空如洗,白云悠悠,旷野辽远。海草房的炊烟,散发着迷人的饭香。清晨起床,一村子鸡鸣遥相呼应;海风缕缕,直抵小院柴扉。 夏日潮湿的空气打在海草房上,屋顶上长有各种草。秋日天空高亮,海风穿不透秋的渺远,靠近海边的土地,亦有庄稼丛生;丰硕的果实,是渔家人最美的笑脸。冬日,是季节里最美的画卷。海草房暖暖的大炕,撩起阵阵暖意;炕灶里,柴火咕咚咕咚的响声,串起美妙的乐符;煤油灯昏黄如豆,做针线的母亲,与哄着孩子睡觉的父亲的面孔,清晰饱满。不写作业,不用读书,一屋子的人围炉夜谈,听父亲讲怎么也听不厌的故事,听奶奶唠叨各种神性与野生的诗意。有时有风,穿越小小的木门,嗤嗤作响;有时有雪,静静扑落的声音,屋里听得清晰;雪大了,纸糊的窗户,有碎裂的声音传来;又有檐前冰凌,一块块轰然甫地,传递出的凉意,如月光在野,简白直接。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长大。落在童年里的记忆,海潮一般的丰厚。 离海很近,海自然成了孩子们常去的地方。撇开春秋冬三季,夏日里海边的记忆,最是悠长。挎着槐编的鱼篓,或者简单的水桶,孩子们三五成群,蜂拥而至来到海边。绵软的细沙,在脚底下像是一场心灵的抚慰,极尽温柔之能事。鞋,必是不要穿的;短裤、衣裙,越少越好。在一场与海的幽会中,调皮的海浪,让一切的穿戴显得多余。挖蛤蜊、抓蟹子、网鱼、采海菜、捡细螺、敲蛎子,渔家人的日常就在这些劳作中,蔓延成一幅生动的画面。抓蟹子,通常是男孩子们的长项。女孩子做得最多的便是捡海菜或者是细螺。庞大的细螺群体,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不需要转地方,只在周围就可以捡到满满一小桶。有时,有台风,风过后,到海边一看,简直就是个丰收的原野。各种鱼虾,因为海浪巨大的推动力,搁浅在岸边。这时,不需费力,只要去捡,各种海货,就能装满所带工具。印象最深的,是涌上海滩的海参和蛤蜊。我们三五成群,捡了鹅卵石当作锅灶,海边树林里捡干柴火;把鹅卵石拼命烤热,热到不敢随意触碰的程度,这时候,把海边捡到的包括海参在内的各种海货,放在鹅卵石上烘烤,一时之间,丰沛的海味儿,在鼻腔中穿梭。蹲在火堆旁,等烤的海货熟透,便一人一个,边烤边吃,这样的时光,足足可以持续一整天。有时大人也参与,多半只是为了帮忙。没有恐惧,不担心不团结,全然放松的生态养育,让孩子们的世界异常自在。 代序蔚蓝色的记忆我是带着这样的一身海味,被大海自然的气息熏染而快乐长大的。童年,是我全然的体验与觉知的过程。海水泡养了天性,自然濡养成的生命基因,形成自如伸展的品性:淳朴、善良与真诚,这是我交付于世的自然而然,是我的人之初。在时间的旅程中,仿佛可以辐射至无法预见的未来。在特定的环境中,不受约束的生长确实可以成为一种固有的生存模式。然而,成长需要在很多种不同的环境中,在很多种不同的背景下,看到自己历久弥新的样子。保持生命的实践,从个体成长来说,是一种具有禅修意义的常情。人,得有勇气剥离。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叶小舟,适合在温和的港湾里,优哉游哉地做一个快乐的孩童;适合在花树下,做一袭美梦,梦醒之后,自然归家,等待父母的炊烟;适合在书斋里,青灯古卷,执笔为业。 但生命的链条,有太多的不可预知,时时暴露出一些千疮百孔,让人看到世事真相。有时,不经意的行走,也会被狠狠地扔进海一样深邃的渊里,无所救助。一个人需要劈开自己的能量,撑开一张泅渡的帆,才能安然抵达彼岸。而最大的真相便是,无论遇到的是什么,面对的都是自己,看到的亦都是自己。独自,是一袭华丽的袍,在时间的沃野里,沾满了生的荒凉。当在生活的博弈和过滤的浪潮里,看到那个最真的自己一如当初时,业已中年。人到中年,海浪里飘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忧伤。我的家乡,我的小城,和我一样,在时间的历练中,漂移出不一样的美。那样的美,夯实了我的内心,纯粹了我的觉知,拉近了我与海的距离,让生活的乏善可陈,更加生动易感。这是一种确定与稳定,笃定与坚守。由自然到怀疑再到坚守,一段长长的路,一个人一个时代,一个人的敏感与创造,一个人与世界的单向度面对与蜕变。依旧与海,最为亲善。依旧喜欢黄昏中的渔歌唱晚;依旧喜欢凝视渔村孩童守在码头上,等待父亲的归来;依旧喜欢看天鹅嘹亮的翅膀,掠起寸寸海潮;依旧在野鸭的翻飞中,找到童年的欢乐…… 可到底不一样了。我记得,海边的那个渔妇,在父子二人出海中再也没有归来时,几经痛苦煎熬,决定好好活下去。海边开了渔家乐,领养了女孩,她说,爱要传递,亲人的死亡,让她明白了活着的意义,要活着,活着才能传递爱与希望,要替沉潜在海里的父子二人活着;喜欢猎海的渔民安叔,那种呼出一口气也能真实半个海洋的普通渔民,碰疼了人心,平生一种淡淡的忧伤;钦佩那个近九十岁的老人,海一般的包容与力量,牧渔耕海中,闯出了一条想象不出的渔家兴盛之路,问鼎了自己的盛世年华;还有近海区域,天刚擦亮,就开了渔船进海劳作的渔民;更有五六十岁的渔妇们结伴在深秋粼粼的海中,钓蛏子,冰冷的海水,烙疼了狂热的期望,换来是她们如水般平静的日常……那些渗透在骨血里的深情,得益于海;那些穿透灵魂的力量,源自海;那些留在基因里,可以随时生发的包容与良善,淳朴与真实,同样来自海。 我,和我的乡亲,我的小城,一直沐浴在海的阳光里,一直是海的儿女,一直与海在相互融合的环境里,彼此成全,彼此成长,无论走了多久、多远。因而,我笔下记录的一切,不过是日日走过的那些掠过面颊的海风,不过是海洋生活的一点点痕迹,不过是再也普通不过的烟火日常。这些记忆,是生命的笔证,在细节中生动。我常常在这些细笔中看到曾经的自己,看到一个在解构中重构的自己。它属于自己,亦不属于自己,当它被推入时间的轨道,就开启了它自己的道路,无论面对着怎样的再次解构与重构,都是完成。完成,于我而言,是一种释放,更意味着重生。文字和文学,是我的日常,是我的修行,是通往自我内心最近的距离。在文字中看得最清的便是自己的血脉。我深信大海,滋养我心灵的大海,有近乎神性的轻灵。它会让我在人生的探索中,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路,一步步看到自己的路,一步步完成自己的路。有一天,当完美谢幕之时,可以很肯定地对自己说,一生时光走过,只为了在爱别人的时候深深地爱上自己。以海为戒,无所期待、无所恐慌,以平面视觉、以孩童般的澄澈,播下种子,让花开放,结出果实,是此生最美的相遇。全力负荷,或者全力释放,都无须挂碍。融入海,慢慢消融,全新的力量自会形成。 这本书,以我的家乡为原始背景。我爱家乡,亦爱大海。走了那么久,才发现,最终的皈依,依旧是最初出发的地方。从源头开始,在具有海味的文化体系中,用文字跟踪自己,关注着自己,不断拓展边界,在关系里看到自己对世界的解读,看到世界对自己的观照,这是生命的成长。感谢我的家乡,给了空间记下我的记忆与观察,这是冥冥中的关联。文字有很多直率的真意,更有很多留白。简洁让完结变得彻底;留白,让光阴有接纳随时而来的各种可能。欣喜这样的完成。余生,且观海上生明月,且与大海共潮生。这是我对家乡、对自己最坦诚的热望。 作者梁翠丽,女,山东作协会员、荣成作协副主席,山东省茶文化协会副会长,威海市文化名家,以散文写作为主兼以文学评论,现供职于威海海洋职业学院,从事文化教育与管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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