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的地方就有树,有树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故事发生在夏季的一个山村里。的确是夏季,天气热得不能再热了,但是道场边的柿树下却有一片清凉的绿荫。柯村长咕碌着酒嗝,躺在树荫下的竹椅上。他很舒服地看着自家这新盖的两层小楼,就像皇帝看着刚刚属于他的崭新的宫殿。檐下的黑狗吐着长长的舌条,头上落下叽叽丝丝的蝉鸣。柯村长还是热得招架不住,就将和尚衫绾上羊屎蛋似的双乳,又把裤子下退到黑毛边。他一边趁了汗湿搓着垢痂,一边喝唤女人沏茶端来。
就在这时,一股清爽得有些寒意的凉风游了过来。柯村长抬头一看,面前立着一位高大的老人。这老人的头上缠着一块白纱布,看上去似乎有点面熟。当这老人一开口讲话,也就是说,当这老人的脸上有了活动的神情,柯村长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毛主席么?!他激动得差点闭了气,只是张大嘴巴而说不出话来。毛主席瘦了,带着一脸英雄式的表情,对柯村长说:“老柯呀,我想请你给我看看病。我虽然一生都不相信医生,可我眼下实在熬不住了,就只好来请你。”柯村长连忙答道:“您生病了呀毛主席?难怪您头上包着纱布,可我不是医生——”
“——茶来了老汉!”女人喊醒了柯村长,方知刚才是一个梦。他万分蹊跷,就如此这般地告诉了女人。女人说这有啥奇怪的,我也梦见过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叫我给他补褂子哩,再说梦中啥人都能见只要你平日里见过这人想过这人。话虽不无道理,但柯村长仍是耿耿于怀,抱怨妻子不该叫醒他,不然就能请教些问题,至少也得喊声毛主席万岁才是。
女人将男人最爱吃的麻辣面端上大理石小桌子,男人还是没有食欲,还是一个劲地唠叨着梦见毛主席的事。女人只得陪着叹气,把个闷热的中午弄得一片凄凉。“怪呀,毛主席为啥找你看病呢?”“我要是晓得了还发什么心焦。”女人的脸忽然一白,说:“咱家原来的那个石膏像呢?”这么一提醒,村长不免也恐慌起来,猛地弹起身子,去了老屋。
老屋已改成了牛棚,能看上的家什都搬进了新宅,只剩些陈年古董与牛为伍。柯村长从地上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就扛来梯子,爬到烟熏火燎得黑窟似的楼上。他终于发现了:毛主席岿然不动地站在那没有窗子的窗台上,双手背后,大氅微开,目视屋外翠绿的田野和遥远的青山。
这尊塑像有二尺多高,是当年柯村长出席县上首届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时得的奖品。那天,他将毛主席搂在胸前站在县老爷的身边照了一张像。作为有生以来最辉煌的记载,他将那张像放大三尺镶进玻璃镜框。
这时,柯村长发现一只很小的马蜂钻进塑像的耳朵。这说明,领袖的耳朵里有个小蜂窝。他恍然大悟:梦中的毛主席之所以头缠纱布,原来是他老人家头疼啊。柯村长怒不可遏,随手摸了截竹杆儿捅进塑像的耳朵,一腔仇恨一顿搅和,那蜂窝就被捣成浆液了。一只归来的马蜂照村长的鼻尖就是一口,村长一掌将这蜂子打烂在自家的鼻尖上。
柯村长小心翼翼地将领袖像抱到楼下,跟女人一块动手,再小心翼翼地将塑像揩拭得雪白如初。然后,和了一勺建房剩下的石灰,将塑像的耳洞弥补复原;然后,取掉中堂的老寿星图,钉一檀香木板,将伟大领袖端立在上。做了这些后,两口子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是夜,村长夫妇分别梦见了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毛主席,当然,头上不见纱布了。毛主席对柯村长说:“老柯呀,我要感谢你治好了我的病。请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柯村长稍作思量,觉得自己平生只有三个愿望:一是当上乡长;再是有张五万元存折;三是弄个小老婆。但他终究不敢直言,只对毛主席说:“我什么都不缺了,比起旧社会来,我已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这全托您老人家的福啊!您老人家要是不忙的话,就去看看其他的百姓吧。”“好样的,”毛主席慈祥地笑了,“从说话上看,你还是个共产党员。让我再看你妻子是怎么想的。”于是,毛主席又走进村长妻子的梦里。
“大嫂,你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吗?”一见这太阳般的毛主席,村长的妻子不觉浑身发热,低着头害羞地绞着自己的双手。她怎么也不明白,毛主席为什么把她这个四十来岁的农妇称作大嫂?毛主席又亲切地问了一遍,她才鼓足勇气抬起双眼。“毛主席,我是个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也没大的理想。我眼下最操心的是我的小儿子,他高三补习了两年还没考上大学。他爹早就要他回家劳动,过年把天气就把村长的权位传给他;但是我不同意,硬顶着让儿子补习。毛主席,要是我这样做没错的话,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儿今年考上大学吧。”毛主席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想得对哟大嫂子!没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没文化的富裕更是一种短暂的富裕。我看你比你那个丈夫有远见得多哟。好吧,我答——”话没说完,毛主席指间弹落的烟灰烧了村长女人的胳膊,村长女人就醒了。醒后一摸,是虼蚤叮了她一口。
村长夫妇睡意尽消,咕咕哝哝地拉起家常来。村长觉得自家的女人还真有两下子,可谓头发长见识也长啊。于是商量纵然倾家荡产,也要供给儿子考上大学。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村长在喇叭里喊叫全村的人注意:明天开始收割稻子。虽说都是单干,可村长的话还是有号召力的。次日清早,农人们都来到田埂上,边绾裤腿边吼叫些粗歌俗调,嬉笑着问别家女人床上的事情,免不得激起快活的臭骂。开场白一毕,皆跳进田里,折腰动镰了。稍顷,日出东山,鸟鸣树上,大家都说今年的稻子成了。
一个女婿半个儿,村长的两个女婿都来帮丈人割稻子。村长的儿子也在其中,只是割得不大起劲,因为心里一直熬煎着高考的消息呢。
日上三竿,大路上来了一辆自行车,是送信的乡邮员。“柯村长,你娃考上大学了!”树长的儿子扑过去,用一双泥手接过牛皮纸信封,见上面有“西北农学院”几个大红字,心情跟范进一样,差点喉咙壅塞了。乡亲们愣了一阵子,接着哄围过来,闹着要吃喜酒。村长慌忙吩咐两个女婿先回去杀猪。
筵席一直摆到深夜,人们才尽醉归去。村长一家仍很精神,对毛主席显灵的事感慨不已。其实村长的儿子半信半疑,只是不敢说出来。
后半夜时,村长的儿子也梦见了毛主席。毛主席对这个少年大学生说:“伢子,进了大学好好念书吧,世界是你们的嘛。农民的日子过好了,我也就放心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别相信你爹你妈说我成神呀显灵呀,这都是他们胡思乱想的结果。”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道:“告诉你爹你妈,不要把我的像放在香火台上,我受不了这个。农人们不是爱用石膏点豆腐嘛,那就把我的像碾烂点豆腐吧!”
村长的儿子醒了,呆呆地目送着那伟岸亲切的老人消失在窗外。这后生坐起身子,轻轻地揭起那贴着大红蝴蝶的窗格,但见满山岑寂,遍地月光。
1990年获——
《野草》杂志全国短篇文学征文一等奖
收入《方英文小说精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