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所目睹的生命挣扎
许小鸣 / 文
这是我平生接触到的第一个癌症病人,肺癌!手术半年后进入2004年的广东作家班学习,与我同处一室一月,我目睹了一个与死亡作拉锯战的生命那种巨大的求生欲望和痛苦过程,我极害怕她在哪一天的夜里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只好天天夜里临睡前站在窗前向上帝祈祷,我不知道祈祷到底有没有用,但我只能如此。我极怕血,但我每天都要在她吐完血后去清洗卫生间里沾满鲜血的每一个角落,尽管两腿发抖,我还是要坚持,我不敢有半点的嫌弃,怕给她造成打击!
刚刚见面第一夜,她就告诉我,她患肺癌,年前刚刚做过左肺切除手术,现在只剩下一个肺,钟南山都判她没有救了。看她牛高马大,谈笑风生的样子,我不信。她掀起衣服,露出身上的伤口,我才彻底相信。她之所以告诉我,是想让我有个思想准备。那段日子我一想起就后怕,她常常发痛。她在深夜忍着巨痛,却还哀求我不许向老师求救。看她在床上打滚,痛得脸都扭曲的样子,我的心就被绞得紧紧的发痛,极期望上帝突然降临,神手一挥,马上消除她的病痛。我又不知道该怎样帮她,只有伸出双手让她抓着。一阵下来,她在自己的唇边留下牙痕,也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一排深深的指甲痕。每次她吃镇痛片后安定下来,总用充满歉意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只是默然的舒了一口气。

她清醒的时候总是这样告诉我,她不能死去,她的大女儿刚刚毕业还没有工作,她的小女儿还在读书。一次,她又在深夜里发作,而且不住吐血,我最怕见血,既焦急又恐惧,好几次抓住电话要向老师求援。她求我别打电话,她怕老师知道了,会送她进医院,一进医院起码要住一周,学习班她上不了,这病她自己清楚,上医院除了花钱,效果一样的。她让我上街给她买止血止痛的药。我跑遍了艺术中心大厦附近所有并不熟悉的街道,最后终于在即将关门的药店找到了那两种药。当我把药和开水送到她嘴边时,她的眼里蓄满泪水。我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握握她的手,让她早些歇息。才悄悄脱下鞋袜,脚板已经血肉模糊,丝袜与皮粘在一起,发出钻心的疼痛。
她终于昏倒在课室,大家就都知道她患了那个病。一天课后,她很诚恳请我与她合影。我欣然答应。她又说:“我可以搭你的肩膀照吗?”我说:“有什么不好?”。她欢天喜地准备着,刚好进来两个同学,她又热情邀请她们一起照。她们连忙摆摆手,然后迅速离开。她伤心极了,哽咽说:“她们在躲开我,怕被我传染。”有人还劝我换房间,不要被她传染,还问我为什么不怕。其实我也怕,好些时候彻夜难眠。我怕看到一个生命被疾病所折磨的惨状。人海茫茫,际遇各有不同,能相逢不易,更何况同处一室。古人说“老吾老及他人之老,幼吾幼及他人之幼”。事情已在眼前,何忍拂袖,我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做个冷眼旁观者,人们崇尚大爱无疆,可我却觉得小爱更应该重视。
在集体组织去看造船厂的万吨巨轮下水仪式活动回来的那个深夜,为了避开电梯拥挤的高峰,我们在作协一楼大厅的沙发歇息,她突然发痛,个子太重,我扶不动她。我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求助,她还是不准,死死的簒住我的手机,正好陆林同学经过,发现了情况,马上掏出电话打给班主任温远辉,并把她送进了对面的慢病医院。

学习班结束那天,我们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突然放声大哭,说恐后会无期。我答应去看她,安慰她。但我没有兑现诺言。
学习回来之后,在跨过2005年的那个农历大年夜,我接到她给我打来的电话,我听到电话那头一个沙哑的声音正吃力的说:“小鸣,祝你新年快乐,一家平安!”顿了顿,她又说:“我又住了一个星期医院,以为自己回不来了,你知道吗?我在医院都给你写好遗嘱了,但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挺过来,到春节给你拜个年,不然太对不住你了。”我鼻子一酸,眼泪禁不住往外冒,我祝福她并嘱咐她的女儿好些照顾,就匆匆收了线。我不敢多说,一方面她说话确实吃力,应该多休息。另一方面,我一听她说话,就心酸流泪,大年夜这样多不好。我为此写过一文《其实,你不必这样记住我》。

她连续几年,在大年夜给我打电话拜年,沙哑的夹着不停咳嗽的嗓音,很吃力的陈述着她与疾病做顽强斗争的生活,让我难受得窒息。我让她不用老是在大年夜给我打电话,那种氛围十分不适合一家老小在场,我必须要顾及家人的感受。此后,她再没有在大年夜给我打电话了。
每次给她打电话都没有人接,她给我打电话的第一句都是:我刚从医院回来,查到你打来的电话。最后给我打电话的那一次,她告诉我说已经拿到职业经理资格证,被一家上市公司所聘,在山东的分公司就职了,上班三天,因为工作量太大,又进了一趟医院。她坚持半年后终于扛不住回家了,所幸这次告诉我,她的大女儿已经找到工作了。再多二年,小女儿也毕业了,她生死就无所谓了,只是常常想起我,从心底感激我曾经对她的照顾,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我又一次心酸,她忍受着病痛,仍然为生计奔忙。
她的祖籍在中国的最北端,出生成长在黑龙江伊春农场,读书毕业后在一个地级市纸媒当记者。上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南下大军只身来到深圳,当她怀着无限向往与思念在年关将近的一个夜晚带着满身风雪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随时携带的钥匙打不开自己的家门。原来家门上的锁已经不是原来的那把锁了,床上也睡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两个女儿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屈辱、愤怒使她选择离婚,一个星期了断,为了带走二个女儿,男人逼她净身出户。她一年的苦斗寄回去的钱全部落入别人的口袋,她带着二个女儿最后落户东莞!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后来打电话,手机变成了空号,再后来接听座机的人说不认识她。我就这样与她失联,我也渐渐忽略了一个生命与我曾经的交集,只是那种距离的遥远和无能为力的沮丧正逐渐使我演变成对人类苦难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这种痛成了支持我一直在文字的苦海里遨游的唯一理由。但那一个没有灵魂却常常以某种精神集结的群体,在日常中以自私自利,甚至造谣毁谤,相互倾轧的个体呈现,让我的内心无比的荒凉悲哀而出走,一出走就近二十年。近期,与一位作家朋友闲聊,谈及当年人事,知其已经去世,颇为感慨,清明时节,重发《其实,你不必这样记住我》旧文,作为对一个有过交集的生命的怀念,我没有料到的是朋友圈沸腾了!一个生命的挣扎状态几乎刺痛了所有人,共鸣度之高是我所预料不到的。也许是疾病离我们太近了,也许是生活的不安因素越来越多。

作者简介:
许小鸣,广东揭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我和我的抗战——潮汕抗战老兵口述实录》等四部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