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当我目睹银发老人树荫下漫步,长椅上休息,花丛里拍照,图书馆看书,灯光下就餐,当我目睹身边的老人悠然自得,衣食无忧,舒适随性的生活,耳闻目睹这个老龄化社会里,七十岁的老人精神矍铄,乐享天伦,尽情接受精彩纷呈、目不暇接的物质文明和古朴高雅、纯正多样的精神文化成果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大哥。
大哥二十岁参军,二十一岁就牺牲了。
从三哥那里知道,大哥1949年生,在怀来县城沙城读过高中,1969年高中毕业后直接参军入伍,驻防辽宁锦西。在部队上,大哥担任放映员,是海军三〇一部队的一个班长。1970年9月,大哥在锦西县执行任务中壮烈牺牲,年仅21岁。国家民政部授予大哥“革命烈士”称号,公社把他的骨灰盒带回家乡,安放到村中的烈士堂里。1983年,民政部给大哥颁发了革命烈士证书。

听母亲说过,她在生大哥之前,还生了一儿一女,都因得病夭折了,为了保住这第三个孩子,父母给大哥起的乳名是“愣货”,大名是“贵生”。
回想起来,我只见过大哥一次,但这印象像隔着一层烟雾,很模糊很朦胧。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读高中的大哥从县城回来,坐在土炕下拉二胡,母亲坐在炕上听,我坐在炕上玩。隐约记得母亲问我,你大哥二胡拉得好听不好听?我当时好像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只顾玩。那时候,大哥穿着黑布对襟棉袄,扣子是母亲用布绳绾得桃疙瘩,戴着一顶有帽檐的黑布帽子,脸盘饱满,脸上很白净很光滑,一手握住二胡,一手拿着弓,浑身有一种书生意气。
我对大哥的崇拜和想念,主要来自一张军装照,来自父母生活艰难时对失去大哥的遗憾和悲叹,教育我们时对大哥的夸奖和感恩。
大哥的军装照放在相框里,那是他六九年高中毕业入伍时的照片。照片上,二十岁左右的大哥戴着绿军帽,帽子正中有红五星。眉毛浓黑,眉宇间有股不可抗拒的英气,脸颊饱满,嘴唇紧闭,表情庄重。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一身宽大的绿军装仍然掩盖不住他的潇洒英俊。军人的阳刚飒爽和书生的知性斯文,自然地融合到大哥的身上。现在看,大哥的军装照完全像是个军校大学生。英姿飒爽,秀气年轻,放在现在,绝对能成为网红。
这张军装照我不知端详过多少次。大哥,多少次,我想穿过岁月风尘,去看看训练场上你矫健坚定的军人的步伐,听一听你班长的号令,摸摸你用过的放映机,吹吹辽宁锦西海边的带着咸味的潮湿的海风,去感受一下海军的飘逸潇洒、浪漫多彩,你就是我不谙世事的少女时代最纯真最美好的憧憬和希冀。
大哥是一九七〇年九月牺牲的,距入伍仅仅一年半的时间。那时母亲四十多岁,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中年丧子,大哥的牺牲,成了父母一生无力抵抗的痛。
母亲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有一年多都卧病在床,除了勉强做点家务,打点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剩余的时间就在炕上躺着,身高一米五、体重不足八十斤的母亲,那时候像一团儿没有筋骨的面条。有时候勉强拄着个枕头在炕上坐着,目光呆滞,无精打采。母亲的世界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山崩海啸,黑暗空旷,孤立无助。父亲的额头鬓角,分明有了白发。父亲一米八的大个子,生产队里的社员称他为“李大个”,曾经当过四五年的生产队长。天命之年的父亲突然失去了给了他自豪光荣,给了他体面尊严,给了他欣慰和希望,让他的生活充满阳光的前程无量的大儿子,精神脊梁轰然崩塌了,好像被人们扔出了地球,没有一点生还的希望。在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的不断开导安抚下,父亲从绝望中爬起来,揩干眼中的泪水,掩埋好对大哥的思念,他又扛起农具下地劳动了。但是失去儿子的悲痛,怎么能从勤劳淳朴,含辛茹苦,爱子如命的父母心中消失呢?那个二十一岁的前途无量的儿子就是照耀在他们生活中的太阳和月亮。一年夏天,气温高达三十八九度,母亲常常自制土豆淀粉,做成几碗凉粉,浸到凉水里,然后用韭菜、葱花儿、蒜瓣儿炝半碗调料,还会沏上一缸砖茶,专给父亲劳动回来解暑。有一次父亲竟然没有吃,他盘腿坐在炕沿边,沉默不语,用自己种的烟叶卷了一根烟,一口一口地吸起来。母亲过来关心地问:“怎么了?今天又累坏了吧,这么热的天,这么大岁数了,要不下午就别去地里了。”父亲突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要是我的愣货还活着,我还用受这个苦这个罪了!”饭,吃不下去了,白发人思念黑发人,早衰的父母被念子的苦水淹没了,他们无法呼吸,无力自拔,我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心肝脾胃被悲伤碾碎的声音。 在大哥牺牲后的日子里,大哥的祭日是母亲生活中最最重大的事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是,阴阳两隔,母亲再也不能用细密的针脚给大哥缝衣服了,他把对大哥江河水一样无尽的爱和思念用浆糊粘进白纸的衣服和被褥里面。祭日前一个星期,母亲每天都在忙着粘东西。内衣,外套;帽子,鞋子,袜子;棉的,单的;床单,被罩;洗漱用品……然后用三张大白纸做包袱皮,包成三大包。母亲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少说话,她坐在炕上,先剪裁,后粘贴,小心谨慎,精神高度集中,生怕出一点差错,生怕做出来的衣服被褥不漂亮、不合适,即使一枚扣子,一条毛巾,一个挎包,都那么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是的,一位优秀善良的、坚强不屈的母亲送给孩子的东西都是样式最美、手艺最精的礼物,不能有一点瑕疵。大家都不敢打搅母亲,我们知道,母亲已经穿过了时空,幸福地和大哥生活在了一起……
后来,大姐和三哥高中毕业了,受国家烈属政策的照顾,公社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大姐到县砖厂上班,三哥到公社林场开拖拉机。家庭的困窘局面就要好转了,生活投进了一道明媚和煦的阳光。母亲把压在柜子底里六七年的大哥的遗物都翻找出来:两套灰色军装,一件灰色棉大衣,一套被褥,一盒毛主席像章。母亲把军装洗了,把被褥和棉大衣晒了又晒,分送给了她的两个开始走上新的人生道路、开始全新生活的孩子。她把毛主席像章都取出来摆开,让我们兄妹几个都认真看一看,说:“这是你大哥在部队上得的奖品,部队首长说,你大哥文化水平高,又聪明踏实,样样工作都表现好,很有前途,这像章是对他的表彰。”又说:“这像章现在不能给你们,要保存起来,留作纪念。”之后,又按一层布一层像章的样子放好,藏到柜子最里面。

我从小爱读书,经常找出大哥的课本来读,还要做几何或代数书上的题。当我看到母亲忙进忙出,我想放下书本去帮母亲干活。母亲急忙把我叫住,满怀希望地说:“你看你的书,这会儿用不着你!题会做不会?不会的,到学校问问老师。看完了把书放回原处,不要弄坏了,那可是你大哥的书!”等她干完了活,就轻轻坐到我的身边,说:“你大哥念书的时候学习好,老师们都喜欢他。在沙城读高中的时候,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从沙城步行走四十里路回家,星期日下午再步行走四十里路回学校。有一年冬天,天特别冷,家里没有棉衣服,我就让他穿上我的带大襟棉袄去上学,你大哥真的就不怕同学笑话,穿上我的棉袄去上学了。”母亲陷入深深的回忆,好像她的眼前不是我,而是她魂牵梦绕的德才兼备的大儿子,我的热爱读书、志向高远、求学脚步永远是那样坚定的大哥。
大哥其实没有走远,他的遗像就挂在家里的土墙上,他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每次家里改善生活,都要给大哥准备一份,放到遗像下面。碗是家里带有花纹的最干净漂亮的饭碗,酒杯洗得干净透明,筷子都擦擦干净,柜子上的土都擦擦干净,给大哥的面前收拾的整整齐齐,明明亮亮。给大哥的饭菜和一小杯白酒都摆好了之后,全家人开始吃饭。有时候家里有了点儿葡萄、柿子、香果等稀罕的水果,父亲就会说:“快给你大哥那儿放点儿,他没有见过,让他也尝尝。”父亲的语气非常平静,好像照片上的大哥能听得到他说话的声音似的。
家里包饺子,我们兄妹几个都动手帮母亲干活,父亲添一锅旱烟,端着烟锅微笑地慈祥地看着我们。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谈天说地,憧憬着未来美好的日子。“大哥要是活着,我们天天能够包饺子吃!”“说不定我们都搬到大城市里面住了!”“大哥那个时候就是五好战士,是班长,现在肯定当军官了!”“肯定是高级的军官,肯定在北京当军官,肯定不在从辽宁了!”……父母两个人都不作声,任凭我们兄妹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是啊,他们的大儿子从小就成绩优秀,出类拔萃,才貌双全,而且高中毕业直接入伍的孩子全校能有几个呢?他应该而且必须有这样的前途和成就,他当之无愧啊!
有一次和父亲闲聊,不知不觉又提到我的大哥。父亲说:“你上大学的时候,你的生活费,有些是你大哥的抚恤金,你母亲买药也是你大哥的抚恤金。你大哥牺牲几年后,我又当过几年的生产队长,又是烈属,公社派我去北京参加了三干会。”说到三干会,父亲容光焕发,说他认识了附近几个村几个公社那么多的人,又认识了全县那么多先进代表,又见识了几千人的大会。又说,除了你大哥牺牲、部队让我和你母亲去辽宁时坐过那么长时间的火车,那次三干会是他最开眼界最见世面的一次活动。

村的南面有一座小山,叫古城梁,后来父母就把我大哥的骨灰盒埋在古城梁上家里的自留地里,在这里可以远眺西八里到鸡鸣驿的国道。前几年,县民政局说,可以把骨灰盒迁到县里的烈士陵园,但我们还是坚持把大哥留在了自留地里,民政局重新在这里竖起了墓碑。父母去世之后,我们也都把他们安葬在古城梁大哥墓旁,让他们朝夕相处,互相关照,见面团聚,幸福生活,再续亲情!
大哥,你二十一岁的年华,留给了亲人们无尽的不舍和思念,无尽的温暖和感恩。几十年光阴如梭,虽星移斗转,但魂牵梦绕,你始终住在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心里,你是父亲母亲困难时忘不了的那盏灯,你是弟弟妹妹成长中永远不变的呵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