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姐
杨延斌

我娘是被人贩子拐卖到平原县张士府水务街的(今王凤楼镇水务街),尔后生育了三个姐姐和我。我的爹在我四岁那年被活活饿死了,娘也在我七岁那年因病饿而亡。从一九六三年开始,十七岁的二姐领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姐弟四人相依为命,无奈地品味起没爹没娘的苦辣酸涩。
我对二姐印象是从一九六三年夏天开始的。我们水务街村北头有个大湾,那个湾是全村人的游乐场。湾的四周长满粗壮的芦苇。那芦苇能编炕席能扇房,要说湾中的芦苇荡生长着全村人的希望一点都不夸张。湾里还潜生着黑鱼鲶鱼鲤鱼和大白鲢。就是这么一个肥美的大湾,对我却不是那么友好。它差点把我变成鱼食。那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二姐带着我到湾边洗衣裳。她拿着一个方凳,坐进没过小腿的湾水里,边在搓板搓洗着衣服边叮嘱我不要往水深处走。那时,在湾边和水深处,光着腚的孩子和穿着大裤衩子的大人们,都在扑通扑通地游着狗刨。光着腚站在浅水边的我,全然忘却二姐的叮嘱,一步步地迈向没腰没脖的深处,直至用稚嫩的小手抱住阎王。专注于搓衣的二姐忽然感觉小腿被软乎乎的东西撞了一下,她以为是条大鱼。她小心翼翼地掐住那个软东西,拎出水面一看,发现是已经没有生息的弟弟。惊愕的二姐竟然没有手脚失措,她急忙把我抱到湾边的一块石头上,不停地揉压捶打我的肚子和后背。说来命不该绝,湾水是从食道灌进肚里,没呛进肺管。就此,差点在童年画上句号的生命,被二姐从阎王那里夺回来。差点没淹死的我,能在紧要关头撞到二姐的腿上,我一直感觉如有神助一般。我这个重新喘息的生命,成了二姐终生的期盼。她救回的这条命,成为她命里的一部分。
在穷苦难耐的六十年代初,人们冬天最盼望的是天天能有一轮暖暖的太阳挂在天上。因为吃不饱又穿着破衣烂衫的人们,每天渴望能聚在一起,肩靠着肩地倚着墙排成一溜晒阳阳。在我七八岁时的记忆里,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弄到能吃的东西。那时,每亩地产粮不到二百斤,人们常年处于食不果腹的状态。于是,挖野菜,刨草根,够树叶,剥树皮,到集上去捡西瓜皮、烂香瓜、菜叶、葱叶,凡是能入口的东西都捡,同时也会乘人不备,偷个梨摸个枣的。那时,人们不知尊严为何物,只顾得肚子而顾不了面子。在排靠着晒阳阳的人群中隔三差五就有人耷拉下头停止呼吸。那时,我还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看着有人被破席头卷着抬走,好奇而不解地问二姐,把他们送到哪儿去睡觉呢?
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岁月,四个没爹娘的孩子,要活下去真是难上加难。被逼无奈的姐弟四个,时常在晚上蜷缩在只铺着破席子的凉炕上抱在一起哭。记得有一天,我和几个姐姐被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二姐为了救活弟弟和两个妹妹,晚上摸着黑,跑到村北头一片瓜地偷瓜。由于被看瓜人发现而追赶,抗着一面袋子香瓜的二姐,慌不择路地扑通一声掉进湾里。她见看瓜人撵到了湾边,便猫在水里一动不动。看瓜人以为偷瓜的人淹死了,便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可恨又可怜,为几个瓜丢了命。”泡在水中的二姐见看瓜人走远了,才吃力地爬上岸。她踉踉跄跄地把瓜抗到家里,叫醒姐儿仨,催我们趁黑吃饱肚子。到了天亮我们才发现二姐双腿和两脚有几处流了许多血。三姐和四姐心疼地嚎啕着哭。我也扑进二姐的怀里哭。那时,我早已把二姐的怀当成了娘的怀抱。
二姐为能得到一个窝头和一碗豆腐渣,每天晚上去给远房的二哥家推磨。她把挣得的一个窝头给弟弟吃,自己和三姐四姐吃豆腐渣拌野菜。由于累饿交加,二姐时常在磨房睡着了,以至受寒着凉,终生落下尿失禁的毛病。二姐还把东凑西借弄到的几十斤麦子磨成面,蒸了几十个大馒头拿到集上卖。卖了馒头买麦子,这样轮回起来,姐儿几个就能吃上麦麸子拌野菜。那时,我每天眼巴巴地看着香喷喷的馒头被拿出去卖,馋得嘴上不住地流哈喇子。记得家里有个黑色的碗柜,二姐会把没卖完的馒头锁紧柜里。碗柜的门锁鼻子长,能拽开一个大缝,我的小手能伸进去。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嘴馋,就伸手在一个馒头上揪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没想到吃了第一口还想第二口,不一会儿,我便把每个馒头都揪下了一块。自知惹了祸,我吓得躲到别人家里。被气疯了的二姐找到我,拽着我的耳朵,哭着说:“这锅馒头就是咱姐儿几个的命,你要是吃一整个也行,为啥把每个都揪下一块?”看着一锅残缺的馒头没法卖了,我害怕极了。三个姐姐拥着浑身颤抖着的我哭做一团。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馒头。后来,是好心的远亲六叔救了我们姐儿四个的命。他买了那锅馒头。如今,我就是用一火车馒头,也抵不过那一锅救命的馒头。
一九六五年,十九岁的二姐,经人介绍嫁到北大荒的查哈阳农场稻花香分场。二姐夫个头不足一米六,长相也丑,比二姐大十来岁,两眼还高度近视。二姐所以能嫁给他,是因为北大荒遍地都是粮食。她出嫁的唯一条件是必须带上相依为命的弟弟。到了北大荒不久,二姐才知道是被狡猾的姐夫骗了婚。他已结过两次婚,并生育两个孩子。二姐自知掉进姐夫挖的婚姻陷阱,但为了能养活弟弟,也不得不无奈地选择忍受一切。二姐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在那个陌生的环境,她凭着勤劳肯干,很快就融入当地的生活。她身怀两个土手艺。有的妇女闹奶子,在医院吃药打针好长时间就是治不好,二姐却一不用针二不用药,只凭一根猫胡子就能治好。谁要是有个跌打损伤,她也是不用膏药不用针,只用双手做几次疏筋捻骨就能病除。那些被二姐解除病痛的人们想给钱给物以表谢忱,她都以笑谢绝。渐渐地二姐在当地赢得极佳的口碑。就连我这个弟弟,也为二姐的善举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二姐是何时何地跟谁学到的土手艺,我一直解不开这个谜。我常常感觉二姐很神奇和不可思议。
二姐的婚姻虽然以不幸开头,但她却表现的很善解人意。二姐夫虽然个小人丑,但他在当地也是个挺有能耐的人,还是个手下有五百多人的小官,对二姐恩爱有加,对我这个弟弟好的也在稻花香传为美谈。二姐对前房的孩子也能视为己出。她自己育有一儿三女。一家四代十口人在一口锅里吃饭,人员组成复杂,家庭大战时常发生。大战的主角是二姐和公公,大战的焦点是我。她公公一直容纳不下我这个外人。我千方百计地讨好老头,甚至改口叫他爹,也换不来老头的好脸。姐夫为保护我,时常被他爹臭骂一顿。老头子嗔他不该处处护着小舅子。我难以忘记姐夫为不让我受气而被他爹几次抡起胳膊扇大嘴巴。在我生活在这个家的八年中,二姐和姐夫夹在我和老人中间,受了不少夹板气。我常常感到愧疚和无以回报。
我在稻花香念了四年书后参加了工作。一九九一年夏天调回山东。不久,两个外甥女和外甥也扑奔我来到山东。随后,二姐和姐夫也来了。已成为老人的二姐,对生活很乐观。她不要儿女的钱,也不接受弟弟的接济。在她眼里,只要腿勤手勤遍地都能生钱。她能把人家扔在市场垃圾桶的破布条捡回来,搓成绳子或绑成拖把换成钱,还常常到市场批点毛豆花生煮熟了去卖。一年四季春来冬去,二姐天天不知疲倦地劳顿,一个月能挣个三千两千的,多数都补贴到儿女身上。
二零一二年一月八日傍晚,我突然接到外甥的电话,说二姐病危。对我来说,这个打击来的太突然了,一阵阵绞痛袭上心来。那天是大雾,我从济南到德州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深夜才赶到人民医院。见从不打针吃药的二姐躺在急诊室病床上,身上插着输液管子。已不能说话的二姐听到我的声音,睁开双眼看着我,眼中流露出许多要说的话,流露着对生命的眷恋。医生说二姐是肝破裂引起的内出血,已无法医治。自觉阅尽人间百态的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束手无策。为了让远在北大荒的小女儿见上一面,我恳求医生能把二姐的生命至少延续四十个小时。在把二姐送进急救室的一瞬间,我的心有种被掏空的感觉。在被抢救的三十多个小时里,只有两个亲人能进去看一眼。二零一二年一月十日凌晨四点,六十六岁的二姐停止了呼吸。事后,我特别悔恨自己决定把二姐送进抢救室,因为在生命最后的几十个小时里,她太孤寂了。那过度的医疗,会让她感觉很痛苦。我和她的子女们,应该在最后围在她身边。这肯定也是她在人世的最后念想。亲爱的二姐,是弟弟不懂你的心,对不起!二姐的离去,让我懂得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真正含义。我从未想过二姐已经老了。我常常想着以后要为二姐尽什么心,而忽略了应该立刻为她尽什么力。
两年多以来,思念和愧疚交织在一起。在每天早晨一个多小时的步行锻炼中,有关二姐的影像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总感觉她在和我隔空对话。二姐,我想你,想的我心好疼!今年正月初一晚上,我梦见二姐在北大荒稻花香的河堤上烧纸。二姐对我说她是在给爹娘烧纸。我看到她在梦中的表情有些凄苦,头发有点散乱。她对我说自己好孤单好害怕,让我给她牵去条狗。梦中,我真的给二姐牵去一条大黄狗。那是四十多年前我和她生活一起时养的一条能善解人意的狗。二姐牵着那条狗飘然而去。二姐,你是属狗的,就让那条大黄狗和你做伴吧。

作者简介:杨延斌,笔名水务,1990年加入北大荒作家协会,现为德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麒麟读书会副会长,麒麟读书会作家联盟副主席。作品多次获省级以上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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