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河为什么这么伟大
作者 杨东 朗诵 沈虹

1
我伫立在塔里木河大桥上久久眺望。
水天相连。夕阳似熊熊燃烧的火炬,烧红了天空,也把塔里木河水烧得如同刚出炉的钢水,浑稠通亮,迎面铺排如墙,似在推拥着两岸的一切向东前行,眩晕感令人窒息。由著名歌唱家克里木唱的《塔里木河 故乡的河》歌声从远方飘来,如同眼下汹涌东去的激流拍打着心扉,牵引着灵感,游丝般从遥远幽森的地方徐徐嵌入脑海。
我在喀什噶尔河下游边长大。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断流很久了,地表水渗入其中,弯弯曲曲蜿蜒、分叉、汇流,水绿如蓝,纯净如处子的肌肤和眼眸——我们叫它鸿沟。听父辈们说,当年的喀什噶尔河在这里同样有如英雄,汪洋恣肆,豪迈奔放,气势如虹。从眼前土地四处开裂沟壑纵横的情形,可以想见喀什噶尔河当年的勇猛威武,鸿沟是它当年的杰作。我从连队的广播里偶尔听到过一首诗将“鸿沟”比喻为“母亲”,据说作者是本连上海来的支青大哥写的。那时我八九岁,对这样的比喻感到莫名其妙——“鸿沟”怎就成了我们的妈?
由于生活困难,我很早就辍学来到“青年连”务农。未满18岁的1974年10月中旬,我被派到坐落在塔里木河北岸的一座学校接受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外出培训。虽然课程内容带有那个时代强烈的色彩,但是,对于初中没毕业高中只上了3个月的我,整两个月,所学到的知识,差不多影响了我的一生。报到的第二天,年长我十多岁的指导员拉上我迫不及待地步行3公里多专程去观赏塔里木河。河岸开阔平坦,恢弘苍茫;河上没有桥,已是枯水期,水小河道窄,全没有传说中“无缰野马”的气魄。我依稀记得那天指导员夹着范文澜著的《中国通史》(竖排本),先在岸边流连往复一阵,后找了一处干燥地坐下阅读。他读得很投入,任冷风吹拂,我则百无聊赖地坐着摆渡的船来回过河,看来来往往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塔里木河。回来路上指导员告诉我,历史就像塔里木河,有时汹涌澎湃,有时风平浪静,虽然曲折迂回,但是,谁也挡不住它前进。他还说,你一定要多读书,坚持学习;有机会就走出去——只有懂得了塔里木河的意义,你才不枉此生。我心不在焉,似懂非懂,只是机械地点头。
培训结束,回到青年连不久我便光荣地应征入伍,怀揣“要当雷锋式战士”的理想离开家乡踏进了军营——营房坐落在托什干河的西岸,听着拍案的涛声度过了军旅生涯,却始终没有思考过托什干河的意义,更没有思考过托什干河和塔里木河的关系。
我再次见到塔里木河是在差不多四十年后。最令我吃惊的是河两岸碧绿如浪,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三公里多的区间内就飞跨了三座钢混水泥桥,尤其目前正在建设的“四桥”,雏形已经像一个精美的艺术品——由桥可以想见塔里木河两岸的变化可谓沧海桑田。
踏上任意一座桥,眺望天空或者大地,释放遐思,寻找创作灵感,诵诗吟唱……
天空辽远深邃,地面苍茫雄浑;地平线像一张隆起的弓,桥像箭,高楼林立的城市像拉弓的勇士,箭正射向那深邃和苍茫中积蓄着更大能量的地方……

2
有资料显示,大约在2.8亿年前,新疆曾经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大约2.5亿年前,海向北飘移;大约一亿年前,古地中海退出……在新疆的南部,取而代之的是天山和昆仑山、两山之间被称之为世界第十大、世界第二大流动、中国第一大沙漠的塔克拉玛干瀚海——塔里木河出自于这两座山并蜿蜒俯卧于古地中海和塔克拉玛干这两片“海”之上。天山——资料显示,其为世界七大山系之一,距今1200万——200万年前,地壳变动,形成了天山;民间说法誉之为“天之山”,“离天最近的山”,唐代大诗人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足见其是山中伟男子。
昆仑山:资料解释其为“亚洲中部大山系,也是中国西部大山系。”自古民间称其为“中国第一神山”,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上有“万山之祖”的显赫地位,古人称其“龙脉之组”,伟人毛泽东描绘它“横空出世,莽昆仑”……
从资料上还获悉,在塔里木河2137千米的里程内,数百条支流注入其中,这些支流都来自于天山和昆仑山。上游汇成塔里木河的主要河流有5条。从昆仑山发源的有喀什噶尔河、叶尔羌河、克里雅河、和田河,从天山发源的有阿克苏河——阿克苏河由托什干河和昆玛力克河汇成……

塔里木河两岸还有在世界范围内聚集了最多的胡杨长廊,两千多公里,雄伟壮阔。胡杨被科学家称为第三纪残遗的古老树种——稀有的物种活化石,被诗人誉为“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的精神偶像。
塔里木河北倚天山,南靠昆仑山,横亘塔克拉玛干,被冠以“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其气势之宏大、气度之不凡,自有其魂其魄由内向外显现,名至实归;其脾性之刚烈、行为之桀骜不驯,得到“无缰野马”的绰号,自有其资本和资格;被称之为“生命之河”,绵延不断,旺盛不衰;被称为“母亲之河”,伟大宏壮,温暖慈爱。
古今“探寻河源”的脚步从来未曾停歇。两千多年前,汉武帝曾多次派人探寻黄河的源头。张骞出使西域探得黄河上源即塔里木河。后来的人再次考察,并在“案古图书”中,将黄河发源的山命名为昆仑。此后,有人说塔里木河的闾尾罗布泊通过地下的暗河注入黄河……到了清朝,中国人已基本认清了黄河发源于巴颜喀喇昆仑山的东北,即今天青藏高原东端,甘、青、川三省交界处的玛曲县。但是,乾隆帝依然坚持汉代及其以前的观点,即黄河源头在积石山以及积石山与罗布泊之间有“暗河”,是相通的。纪晓岚在编纂汇集河源考察资料的《河源记略》时,依然将塔里木河和罗布泊说成了黄河源头。甚至到了现在,仍有学者认为乾隆的说法是对的。

3
亚洲大陆山脉有个奇异的地方,似乎所有巨大山脉都在帕米尔高原联结,比如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苏莱曼山、兴都库什山、厄尔布尔士山、天山,它们都从那里绵延伸向四面八方。与此类似,亚洲大河流都发源于此,比如塔里木河、黄河、长江、怒江、澜沧江、雅鲁藏布江、恒河、印度河、阿姆河、锡尔河,几乎囊括了亚洲主要水源。
昆仑山承载着中华先民的原始崇拜,历经千万年,演绎为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
巍巍昆仑俯视东亚、南亚、西亚、中亚大陆,成为万山之祖、万水之源、万神之都、万脉(龙脉)之根。
——地理的昆仑,文化的昆仑;现实里的昆仑,书本里的昆仑;屹立在新疆南部大地上巍峨的昆仑,装在世人心中永远敬仰的昆仑……
天山是世界上最大的独立纬向山系;天山同时也是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山系和全球干旱地区最大的山系。
天山呈东西走向,绵延中国境内1700千米,占地57万多平方公里,占新疆全区面积约1/3。中国境内的天山山脉把新疆大致分成南北疆两部分。

从天山发源了太多的河流,阿克苏河、渭干河、孔雀河都是塔里木河的主要注水河流,滋润南疆广袤的大地,养育近千万民众……
典籍上说塔里木河是世界第五大内陆河、中国第一长的内流河,其长度仅次于长江;流域面积102万平方公里,涵盖了我国最大盆地——塔里木盆地的绝大部分,是塔里木盆地绿洲经济的保护神、自然生态和各族人民生活的生命线。
山川——河流——大地。
1973年,45岁的日本作家池田大作郑重地问84岁的英国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假如人可以重活一次,你希望出生在什么年代的什么地方?”汤因比沉思片刻后回答:“我希望出生在公元纪年刚开始的‘诗意的栖居’,在那个地方古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古波斯文明和古中华文明融合在一起。
”专家考证,汤因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即古代的西域现在的新疆塔里木河流域。
比汤因比早出生70多年的英国人类学家摩尔根(1818年11月21日——1881年12月17日)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世界文化的钥匙遗失在了塔克拉玛干,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
” 出生于两个国家,两个时代;一个人类学家,一个历史学家——两个人的学说对世界的影响巨大;相距70年,却对同一个自己从没到过的地方痴迷向往,做出了几乎同样的论断。不能不惊叹这个地方魅力之大——这个地方是天山和昆仑呵护、塔里木河拱卫的地方。伟大的山造就伟大的河,伟大的河流养育伟大的土地。
地理的山河,文化的山河;现实里的山河,典籍里的山河,让世人永远向往的山河……昆仑、天山,塔里木河、塔里木……

4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魏巍昆仑,世界屋脊,华夏脊梁。
当我站在苏巴士达坂的时候,我感觉我和有“冰山之父”之称的慕士塔格峰以及周边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比肩而立了。三山耸立,如同擎天玉柱,屹立在美丽的帕米尔高原上,成为帕米尔高原的标志和代表。和它们比肩而立,仿佛是早有契约,脑海里很自然地跳出了上面的语句,我觉得我是一只大鹏,我可以俯瞰大地了。虽然我没有伟人“倚天抽剑裁昆仑”的抱负、气度以及能力,但是,在那一刻,我感觉我是伟大的,至少不平庸。
我曾经登临中国一号冰川,近距离地与北天山的天格尔山对话。那次,我平生第一次被“伟大”两个字感动得流泪了,很自然地吟出了后来被多人在文章里引用的诗句:最低的理想也缭绕着云……
我曾数次踏上帕米尔高原,到过矗立中国七号界碑的红其拉甫。去那里、从那里返回,4500米海拔的苏巴士达坂是必经之地,都要凝望慕士塔格,在心里和慕士塔格默默对话。
一个人可以不伟大,但是不能平庸;一个人可以是不伟大的人,但是,不能没有伟大的胸怀和眼界——每次我站在苏巴士达坂上凝望慕士塔格的时候,我都会联想到:
只有身居高处,才能有大眼界、大胸怀、有伟大的才情,伟大的思考,伟大的联想。那一刻,我还联想到:只有经历曲折,人生才能成熟;只有走过许多地方,才能见多识广;只有读过很多书,才能思索深邃;只有远大理想,才有奋斗的动力;只有不懈努力,才能走向高处;只有深沉才能稳健……
周涛曾在长篇散文《游牧长城》的开篇这么写:
在中国这块大陆上,有那么一些东西是一种无文字的文化、无课本的教育,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影响和语言的歌哭。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理解不理解,这类东西像婴儿的第一口奶汁一样进入你,渗透你的生命和血液,顽强地影响并伴随你的意识、眼珠和肤色,直至你生命的结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其实却不一定;但是你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位先生告诉你的,也记不得是那篇课文使你留下如此平静而又深刻的印记。

周涛的这段话用来形容塔里木河实在恰当——塔里木河就是这一类东西中的一个。
我的一个朋友曾在中国四大著名石窟之一的龟兹石窟工作13年,从临摹壁画起步,成为研究“龟兹石窟”的专家。最初受龟兹石窟一些与水关联壁画的启发,关注中国山水画一发不可收,深陷“水文化”的研究中。三十多年得出结论:水是世间一切生物之母,水是所有文化之源。我们把“黄河”比作“中华之母”,因为河是水的载体也是水的“大我”形态;同样,塔里木河是包括我在内的南疆人民的母亲。
母亲伟大,慈爱无私,它沉浸于万物之中,充盈于天地之间。河是物质的,也是文化的;河是形象的,也是抽象的;河是稳固的,也是灵动变化的;河属于历史,也属于今天;河是大众的,也是个人的。
塔里木河流过了我们的岁月、我们的生命——养我肉身;河水输入我们的脉管洗涤我们的魂魄——启我心智;河为我们确立人的精神高度和坐标——塑造形象;以河的力量把我们送达理想的彼岸——赐我未来……
喝塔里木河水,在天山下长大,在昆仑边成熟;河输我血肉,山撑我骨架;河塑我容貌,山刻我体魄。
生命几何,光阴如梭。
一个受河的启发而有了志向、思想的人,一个被河激发了智慧一路风雨走来的人,一个曾经在咸水里浸苦水里煮过的人正在坦然自如地走向清水里……感谢天地,感谢山河;感谢时空,感谢道理;感谢书籍,感谢和自己相处甚至擦肩而过的每个人……
流连塔里木河边,徜徉于塔里木大桥,我贴实了一次思念,走完一段心路历程,咀嚼一段回忆,印证了差不多一生的思考:“塔里木河为什么这么伟大”,就像探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一样。



作者简介:
杨东,笔名 天然,主任记者。出生于甘肃民勤县农民之家,20世纪60年代初随母亲落户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务农两年,服兵役两年,当教师六年,在地省报当记者编辑十余年;筹建中国新闻社新疆分社采编中心和中新社兵团支社、《兵团新闻网》并历任主任、社长、总编辑。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

朗诵简介:
沈虹(昵称 叶子),新疆兵团人,新华网文艺创客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