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途思絮🔸
国殇,吴哥的微笑
◾️ 黔 子◾️

这里是暹粒,五月一个赤日炎炎的午后,飞机从高空慢慢降落,走出机舱,我仿若置身一个巨大无边的桑拿室。换乘大巴,车在窄窄的国道上向市区的酒店行驶,沿路看到的是柬埔寨人简陋的民居,多是一些木结构的平房和吊脚楼,草屋顶。黑而瘦的柬埔寨人在烈日里浓密的树荫下乘凉,枯草地里有一些吃草的白色的牛,凸显着它们瘦骨嶙峋的身形。
对吴哥窟的向往已久,它的历史它的神秘、吴哥王朝的辉煌、还有那个闻名于世的高棉的微笑,都是我必来的理由。
柬埔寨早于1世纪末建国,经历了扶南、真腊、吴哥等时期,约在12世纪末阇耶跋摩七世统治时进入鼎盛时期。其国土版图延伸至泰、老、缅、越甚至中国云南部分地区。其时国力强盛、文化繁荣,举世闻名的吴哥文明也达到了国力的顶峰。成为当时东南亚地区最强大的国家。
历史上,柬埔寨惨遭多国侵略,越南、泰国、日本和法国都曾踏入这块土地,而法国殖民柬埔寨达90年之久。1953年柬埔寨宣布独立后,正值国家内外交困,他国的入侵和连年内战,使得这块国土长期不得安宁,昔日荣耀与繁华渐行渐远。吴哥王朝的辉煌在历史的车轮下被碾压成残垣断壁。

暹粒是柬埔寨暹粒省府,柬埔寨国第二大城市。也是真腊、吴哥王朝都城。这里遍布真腊、吴哥王朝遗留古迹。这些古迹在历次战争和自然灾害中惨遭损坏和掠夺,所遗留下来的,都是无法搬动的石块,其残损颓废的遗迹,呈现一派国殇景象,唯有破败的景象中,那永恒的高棉的微笑俯瞰着尘世的无常。
远在元朝的时候,我国地理学家周达观曾涉足这块土地,留下了《真腊风土记》,书中详尽记录真腊时期的建筑、文化、宗教习俗和风土人情。早期,古真腊人信奉印度教,吴哥窟的大多数寺庙都是用来祭司印度教神话世界的三个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吴哥窟的古建筑石雕、浮雕所展示的也都是古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的神话故事。印度教认为,每一位君王都是天神的使者,君权与王权合一。每一位君王,也代表一位天神在人间的统治,因此,每个国王继位,都会为自己修建国庙,让臣民祭拜自己,也祭拜自己属于天神的身份,王权夹带着浓厚的神权色彩。真腊、吴哥王朝种姓等级制度森严,君王与神的尊严需要在攀爬呈80度斜角的神塔天梯的过程中,五体投地战战兢兢地膜拜。“其下如百姓之家止草盖,瓦片不敢上屋。其广狭虽随家之贫富,然终不敢效府第制度也。”(周达观《真腊风土记》)。
直到公元1181年,阇耶跋摩七世以帝王的谋略与胆识,逐步将真腊王国由一个破败之国发展成为一个统辖54个省的强大帝国(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吴哥城中建有54座四面像巨塔的原因所在,它代表了吴哥王朝在鼎盛时期所统辖的54个省份)。在者耶跋摩七世统治时期,他将国教由原来的印度教改为信仰大乘佛教,倡导慈悲与平等,戒杀放生,强调慈航普度的菩萨行愿,国民不分出身、贵贱、种族,国家的众生性智平等,乃至众生均可往生极乐国土,打破了印度教君神的圣神。这种改变被他赫然昭示于巴戎寺中——莲花、四面菩萨像等,佛教元素成为巴戎寺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巴戎寺为阇耶跋摩七世所修建,与其他的寺庙不同,你看到的不再是印度教中所表现出的永无休止的两种力量的争斗与较量,而是佛教中的淡泊、宁静、包容与恒远。巴戎寺亦佛亦人的216张脸,在1000多年的岁月中,阅尽人间悲欢,现出世人永远破译不出的智慧与神秘笑容。

这位君王在位期间体恤民间疾苦,建盖了100多所医院。从《真腊风土记》和巴戎寺塔的雕刻画面可看到,那一时期的真腊百姓在祥和的国度中衣食丰足、喜乐安泰。但是,吴哥的繁荣和文明并没有让后代的子民摆脱厄运与贫穷,今天的柬埔寨,很多人面临的,是如何挣扎着活下去。而贫穷和落后,让这个曾经富甲一方的国家成为国民平均寿命最短的国家。
在一周的时间里,我在烈日炎炎下一一走完了大小吴哥和它周边的古迹。目睹着破败的场景、一座座断垣残壁,内心的沉重已然是一地鸡毛。而更令我意外的,是每到一个景点,我们都被当地乞讨的孩子紧追不舍,他们衣裳破旧、大都光着脚,极具穿透力的眼光常令我无所适从不知进退。文明的凋落以这样一种形式呈现,是我始料未及的。而从我踏进暹粒那天起,这些乞讨的身影就如影随形地伴随我的行程,在我夜夜失眠的脑海里萦绕不去。随着景点的深入和扩展,我看到的乞讨队伍越来越大,除了孩子,还有怀抱婴儿的年轻妇女、老人和被战争时期遗留下的地雷炸断四肢、五官的残疾人,他们的情形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没有想到,在吴哥窟的国殇中,我的心情会别样地出现另一种疼痛。它无休止地让我在酒店舒适的游泳池和房间里失去宁静与平和心态,一种罪过的自责更令我失去了食欲和睡意。
这种负面的情绪一直困扰着我,直至到了洞里萨湖,看到了漂浮在泥浆一样浑浊的湖面上的空邦鲁浮村,我的心急剧下降到一个冰点。那些划着各种漂浮工具围在游船四周乞讨的难民不断涌现,向我们展示他们苦难的命运。据说这些战争时期逃到柬埔寨的越南难民自生自灭,他们吃喝拉撒全在洞里萨湖。而我眼前的洞里萨湖正值旱季,水域狭小,只有一米深度,浓黄的泥浆快要流不动了,它不是东南亚那个最大最美的淡水湖,而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泥潭。

我忽然在世界与自己之间失去一种平衡,不禁发出蒋勋一样的叹息:我是来寻找美的吗?
我在一个黄昏重新来到巴戎寺,一丝不苟地重新审度54坐塔上206张微笑的脸。
历史和文明是需要传承的,连年战争使吴哥的辉煌成为传说。昔日强大的真腊王朝在炮火中烟飞灰灭,如今,国家的意义对于百姓,还剩下什么?柬埔寨已无力修复吴哥窟,期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各国认养每一座寺庙,而那些苦难的百姓,他们只能挣扎着匍匐前行,听天由命。国家也好、政府也罢,都在他们每天一美金的期望之外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他们成为这个国家习以为常的常态,卑微地存在。现实生活的悖论在于:百姓期望的太平盛世,往往被人类无法安放的欲望吞灭,过去是,现在也是,柬埔寨是,世界也是。人类失去了宁静,而只有宁静的心才能从慈悲中升华智慧,从智慧中消除贪婪。世界纷乱不宁,贪欲导致战争、权力导致腐败、邪恶吞噬美德,而这一切,竟然是无数无辜的生命在承担后果,这难道是世间常态吗?
我在阇耶跋摩七世的雕像前驻足,凝视他跨世纪的微笑,这微笑的面孔简单到极致,却又深刻到无限,清如莲韵。黄昏的夕阳下,我从惯性思维中抽离出来,我深深地瞩目他,宁静中我有了融入他的心性一致的境界。我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是非、善恶、美丑的二元对立世界。靡靡中我仿佛听到阇耶跋摩七世在说:人生不是一刹那的事情,你的看到听到也不是一刹那的事情,以一段时间、一个生命的长度去看你看到的,去听你听到的,真相自然在那里,真相不在的生命已死亡。他让我从观察、挣扎、快乐与眼泪中去重新去认知。

万事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我的眼前仍旧出现很多历史的画面,利益的争夺战、高棉血流成河的屠杀、战后的颓废和弄权者的腐败,这些丑恶的东西像洞里萨湖恶心的湖水依然盘踞我的内心滞留不动。我在夜色将临时回到酒店,却在开灯的那一瞬间,看到了黑暗和光明是同一个空间。房间的墙壁上,是洞里萨湖碧波荡漾的画面,碧蓝的湖水和两岸的树木极具风情美不胜收。“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深浅。”风云山河恒古依然,览物之情得无异乎?是我们有了分别心和执念…….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一路走来看到的一个又一个笑脸。我想起来在景点卖售水果的一个女孩,她告诉我她叫平安,她有着和阇耶跋摩七世一样的微笑,那微笑犹如莲花初放,洁净祥和。她会唱中文歌,会说英语,她告诉我她的愿望是长大后到中国上大学,为此,她努力学习和赚钱。还有一个男孩,在一个中国游客用一美元挑逗他的时候,如如不动地微笑,不争不抢,直到这位游客把钞票递给他,才礼貌地接过然后双手合十说谢谢。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在极端物化的世界里,她的笑容仍保有一份谦卑的宽容。还有那些被地雷炸断四肢的残疾人,他们坦然地昂起头,带着我们这些健全人不可理喻的笑容奏乐,勇敢地乞讨维持残缺的生命......即使生活上演的是一幕幕悲歌,他们也不陷入自怜与自毁,而是以积极的态度面对和承担各种因缘和合的过程和后果。他们心里拥有照亮自己的阳光。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笑容来自一种内心的力量,这力量一定会成为星星之火,由慈悲喜舍四方发力,改变人心向善向美。

狂心若歇,歇即菩萨。当你学会以干净的心来看待纷繁世事时,定会看到人生最美的风景。
“当一切的表情一一成为过去,仿佛从污泥的池沼中升起一朵莲花,那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爱恨,超越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传递给后世。”(蒋勋)
只有真正的仁慈和悲悯才能追赶文明的脚步,也只有爱才能带来美、秩序、祥和和喜乐。苦难会过去的,在宁静的夜空下我发心,期望吴哥的明天再拥有曾经的辉煌。
【作者简介】

黔子,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过数十万字作品,现居云南昆明。
更多精彩请关注美华读书会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