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鸡 肉

江维    

        小城东门外，有一条向荣街。街上有个陈鸡肉，专门卖盆盆鸡片。所谓盆盆鸡片，就是把蒸熟的鸡片成小片与麻辣蘸水，装在一只大搪瓷盆里，端着沿街叫卖。

        陈鸡肉，大名福安，叫陈福安。陈鸡肉个头不高、矮墩墩的，皮肤白净，肥胖，圆脸。陈鸡肉与人说话，先是一长串哈哈的笑声，然后眼睛眯成一条缝，慢慢收住笑声，轻咳几下，才开始说话。陈鸡肉住在向荣街洗脚河边，是个老东门。他家人丁多，兄弟妹妹六个。父亲为了养家糊口，干起卖盆盆鸡片生意。陈鸡肉是老大，打小就给父亲当跟班，起早贪黑买鸡、做鸡片、卖鸡片，踏遍小城旮旮旯旯。父亲谢世后，他挑起了持家大梁，接着干卖鸡片生意。多年后，兄妹长大了，都参加了工作，各自成家立业。原先，陈鸡肉在蜀州饭店当厨师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干了。

        陈鸡肉的盆盆鸡片，不是随便做的，无论从选材、做法、调料，都很有讲究。

        选材：自然生长一年，专门吃糠、青草、虫子的，刚开叫的土公鸡。

        做法：将土公鸡快速割喉，快速放血，滚水拔毛，剖腹开肚，掏出内脏，打整干净。整鸡上竹篾蒸笼，用湿毛巾塞住蒸笼缝隙。先大火猛攻十分钟，再改微火慢蒸四个小时。确保整鸡不走气，不跑味，最大程度锁住鸡肉的原香味。鸡肉由外到里、层层递进，待八分熟后，从蒸笼里取出，搁在筲箕里，慢慢晾冷，鸡皮收缩，肉质鲜嫩。再用宽叶大片刀，将鸡片成薄片。一只鸡，除去头、脖子、内脏、翅膀、爪子，要片一百多片。

         调料：二条子海椒面，汉源花椒面，柯记香油，白芝麻，味精、白糖、生抽等，还有秘不外传的香料。

        这样调配的蘸水，层次分明，色泽光亮，麻辣鲜香，味道绝佳。

         陈鸡肉价格不贵：鸡片一角一片，鸡君两角一个，鸡肾一角一个，鸡肝两角一副，鸡血五分一块，鸡肠子五分一小截。

        陈鸡肉装鸡片的大搪瓷盆，是改制的。在搪瓷盆里，用楠木片做个小隔板，卡在盆中间，将盆一分为二，一半装蘸水，另一半倒扣一只碗、再搁上鸡片鸡杂。

        每天，接近中午。

        陈鸡肉肩上斜挂一条装筷子的搭裢，手臂上搭一条雪白的毛巾，端着装满鸡片的搪瓷盆出门。陈鸡肉从洗脚河往城里走，他一路走、一路吆喝：

       盆盆哟……麻辣鸡片呐！

       麻辣哟……鲜香鸡片呐！

       这几句耳朵听起茧子的吆喝声，在小城上空盘旋几十年。只有大家听见声音，仿佛闻到了麻辣鸡片的香味。

       陈鸡肉端着盆子，走拢护城河边的竹林茶园。早候在那里的食客，一哄而上，把陈鸡肉围在中间。这个要两片，那个要五片；这个要鸡爪，那个要鸡杂；有的端着碗来，要二、三十片鸡片。陈鸡肉一长串哈哈笑声，然后说，各位各位！别慌别挤，都有份儿……瞬间工夫，一大盆鸡片、鸡杂，连同麻辣红油蘸水，全部卖得干干净净的。

         每天，陈鸡肉多的不卖，只卖两只鸡。卖完后，他买两个锅盔，钻进竹林茶园，把搪瓷盆搁在老虎灶上，泡一碗素茶，闪身进茶园内堂，寻个座位落坐，专心听田老师讲评书。田老师喜欢吃他的鸡片，他喜欢听田老师讲书。田老师那张嘴很利害，能把金戈铁马的战场、情愫缠绵的情场、以及电闪雷鸣、人欢马叫、鸟鸣兽吼，模仿的活灵活现。陈鸡肉听田老师评书是一种享受，浑身通泰，心情极佳。听完评书，陈鸡肉从竹林茶园出来，把搪瓷盆顶在头上，哼着小曲回家。 

       陈鸡肉卖盆盆鸡片，不单是为票子，儿女都在上班，有收入，他老俩口，吃不了多少。他想传给幺儿，幺儿死活不愿意。他有些郁闷。

        小城有好些饭店、酒楼，高薪请他。陈鸡肉又不愿意去，他看不起那些厨师，他说那些厨师是“潲水”厨子，不值得为伍。陈鸡肉虽然日子过得一般，但他把钱财看得很淡。钱算啥子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陈鸡肉平时爱说一句话：平淡是真，健康是福；年轻时用命找钱，年老时用钱找命，不划算。如果他要找大钱，当年在蜀州饭店当厨师長，就没有必要退出来。

        在小城坊间，陈鸡肉的名气很大，老百姓可以不认识书记、县长，但是不可以不认识他。 

        那年，联合国官员一行人，在相关领导陪同下，到小城地界考察乡村沼气开发利用情况。考察完，政府接待办在宫保府宾馆安排晚宴。不料，考察团有个美食家领导点花戏，要品尝小城的名小吃，而且指名道姓要吃陈鸡肉的盆盆鸡片，喝梦天宫五粮大曲酒。

        酒好说，直接找酒厂老板，抱一件来就行。盆盆鸡片，就有些麻烦了。正宗的盆盆鸡片，宾馆的大厨做不出来，那是陈鸡肉的专利。接待办只好找陈鸡肉。

       那天，陈鸡肉正在竹林茶园，听田老师讲评书。接待办的人找到他，讲明情况。陈鸡肉眯着眼睛，把来人看了半天，才说，是不是你们……想吃？如果……是你们嘴馋，对不起哈，本人没有空，另请高明吧。接待办的人挨陈鸡肉一闷棍，慌了神，认真解释说，陈大爷啊，是真的，还有外国人，他们点名要吃盆盆鸡片。陈鸡肉听后，用手挠挠脑壳，一拍大腿，接着一长串哈哈笑声后，他说，这个……开个玩笑哈，这个……为国家争光的事儿，一定……一定……要整巴适！

        陈鸡肉赶到宫保府宾馆，大厨早把食材备好了。陈鸡肉拱拱手说，诸位大师傅！多有得罪哈。说话间，陈鸡肉系上围裙，甩开膀子，开始忙碌起来。赶在饭口上，陈鸡肉做出了比平时更地道的鸡片。同时，其他厨师还做了牙菜扣肉、粉蒸排骨、小炒鱼、糖醋脆皮鱼、红烧什锦、龙凤煲汤，白玉豆腐羹等等。

        联合国官员、相关领导品尝后，觉得很满意，天下玉盘珍馐、宫廷美味佳肴，也不过如此。特别是陈鸡肉的盆盆鸡片，给大家留下极深的印象。大家对陈鸡肉高超的手艺，竖起大拇指，大加赞赏。最后，联合国官员还和陈鸡肉合影留念。

        多年后，陈鸡肉终于把幺儿说通了，把做盆盆鸡片的手艺传给了他。幺儿小陈鸡肉把盆盆鸡片做了改良，在新东门外万达广场附近，开了家很气派的酒楼。

        陈鸡肉已经老了，九十多了，但精神还不错。当年，联合国官员和他合影的照片，已经褪色了。陈鸡肉找人做个精美的镜框，把照片镶嵌着，挂在客厅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