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龙:你就是杨贵妃了?
贵妃:就叫我玉环吧。
广龙:洗得好吗?
玉环:水还是那么热乎,就是不太正常。洗发精刚抹到头上,就停了水,好半天不来,冻得人直哆嗦。
广龙:洗澡的越来越多,用水量越来越大,地下循环跟不上,抽一抽就得歇歇,这就显得紧张了。你和玄宗那会儿,没有过这种现象吧?
玉环:没有。那会儿水很足,自个儿朝出淌。
广龙:你们在这池子里洗过好多次吧?
玉环:从开元到天宝三十多年,皇上几乎每年冬天都要来这里游幸,一住几十天,澡就可以天天洗了。不光洗澡,朝廷里的大小事情,也都在华清宫里裁决。那年安禄山进京,好像也是在这里谒见皇上的。那家伙可好玩,一见我就叫干妈。长得又粗又肥,胡旋舞却跳得像个陀螺。皇上有时高兴,还作诗赋曲,把那帮梨园弟子召来,吹吹打打,跳跳蹦蹦地热闹一番。他的那首《温泉对雪》就是说这儿的好处的:“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阴崖含秀色,温谷吐潺湲……”
广龙:诗作得不错,还有那很有名的《霓裳羽衣曲》,也不错。平心而论,唐玄宗算得上一个文武双全、有作有为的皇帝。当年他和姑母太平公主秘密策划,果决地袭杀了毒死丈夫中宗,想当武则天第二的韦后,使父亲睿宗再次归位,自己也当上了太子。后来,太平公主仗着自己平韦有功,又阴谋作乱。李隆基先下手为强,发兵诛杀太平公主党人。公主被赐死,睿宗让位,隆基上台,从此宏图大展,把中国古代社会推向了全盛,使“贞观之治”之后,又有了一个“开元之治”。不管怎么说,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几十年,玄宗这个皇帝就算没白当。你大概就是开元末年进宫的吧?
玉环:是开元二十八年十月。当时我二十二岁,皇上已五十六岁了。那天,高力士喜眉笑脸地来到寿王府宣读皇上的召见令。我和寿王一听都愣住了:父亲向儿子讨媳妇,亏他做得出来!这父亲是一般老百姓也好说了,可偏偏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有什么办法呢? 当时的情形,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就叫做“你别无选择”,如若不从,我和寿王都非死无疑。
广龙:除了听天由命之外,你当时有没有其它想法? 比如改善一下环境,享受一下豪华富贵的皇宫生活等等?
玉环:那样的想法是有的。大凡女人,大概只有白痴,脑子里才不产生那样的憧憬和向往。不光女人,你们男人也一样。人是好玩耍、好舒服、好享受的动物,谁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美好一些、气派一些、比别人强一些。
广龙:这样的观点,我不表示反对。不过,我认为美好的生活应当建立在付出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好日子应当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空中掉下来的东西,总是不牢靠的。
玉环:这就看怎么说了。你能说我没有付出心血吗? 从接到召见令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提到眼珠上了。不是有“伴君好伴虎”的说法么? 天底下的皇上,有几个不专横残忍的? 他要杀掉你,还不像大老虎拍一只小蚊子? 你想想,年近花甲的老头子能和像你这样壮实的小伙子比吗? 我只是服侍,小心翼翼去服侍,用我的色相、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去服侍。每当夜幕降临,我的罪就来了。我正当年华,他却行将就木,虽然补养得好,毕竟是强弩之末,有势无力了。
广龙:这么说,你们是没有爱情了?
玉环:这得看你给爱情下个怎么样的定义。单从两性生活上说,他确实不满我的意。可爱情的内容好像不全是两性生活。我对皇上,起初是怕,怕得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觉得他简直是一尊神。到晚上他扒了我的衣服,搂着我的身体时,我才发现他是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也就不那么怕了。渐渐地竟有些可怜他。白天他发号施令、颐指气使,显得那么强大,晚上却有气无力,那么软弱。常常在梦中惊醒,眼睛发直,浑身发抖,指着黑影乱喊叫,说是有人要暗害他。我得紧紧地抱着他,抚摸着他,还得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他!
广龙:看来,诗人说你们“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还是有一定根据的。
玉环:舞文弄墨的人都喜欢夸张。不过,皇上也是人,他对我好,我也就对他好。他要的是我的美貌,我要的是他的权威。他用我的美貌满足他的情欲,我用他的权威满足我的要求。
广龙:这叫互通有无,价值交换。不光你自己的要求满足了,你的家庭也跟着你沾了大光。三个堂姐,分别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出入宫闱,挥金如土,纵情享乐。你的堂哥杨国忠,顺着你的裙带,从侍御史一直爬到宰相:权大位尊,炙手可热,弄得天下怨声载道。
玉环:你说的都是事实。可有一点,你没有注意到:在那样的社会里,有权就意味着谋私。那些位子总不能空着。我们杨氏不占,其他人照样占,也照样挥金如土,奢侈腐化。他们跟着我沾光,也跟着我倒霉。安禄山造反,皇上西逃,马嵬坡我做了替罪羊,他们一个个也都成了刀下鬼。他们沾我的光,我也沾他们的光,一个人后边总得有一群人,不然这个人就站不住。
广龙:这样,就得逐贤良、兴冤狱,安插亲信,排除异已了。
玉环:这……
广龙:请你讲讲梅妃是怎样出宫的,那个静乐公主又是怎么死的,好吗?
玉环:这两件事,我有责任,但不能全怪我。皇上宠幸梅妃在我之先。我进宫后,对她还是尊重的,可她却不尊重我。元宵观灯,大街上碰面,她骂我“肥猪”。以后,又瞅空子狐迷皇上。你想想,皇上若和她在一起,又怎么能把感情专到我身上? 静乐公主,是皇上采纳宰相李林甫和蕃的建议,答应嫁给契丹酋长的,后来,皇上发现静乐长得美,就想留在后宫,还要教她骑马打球。你想,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吗? 我采纳了高力士的主意,枕席上撺说皇上,要么嫁我去契丹,要么嫁静乐公主。皇上毕竟舍不得我,就忍痛打发了她。
广龙:嫁过去不久,契丹犯边,就先把静乐公主杀了。幸亏梅妃眼睛亮,早早地逃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玉环:想起来也怪可怜的,但我也是没有啥好办法呀!道理很简单:有她们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们。
广龙:嫉杀同类,好比一张魔网,你到底还是钻进去了。
玉环:那是环境逼的,把你逼急了,也照钻不误。
广龙:你算是把人类的劣根性看透了。其实,问题并不复杂,古今中外都一样。李世民不发动“玄武门兵变”,也就不会有“英明天子”唐太宗,更不会有他的曾孙唐玄宗。太平公主若早一天起事,李隆基怕连尸首都全不了。你杨玉环若不那样做,这池子怕就要换成“梅妃池”或“静乐公主池”了。事情就是这样,“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去谁先尝”,没啥说的。
玉环:这话实在。
广龙:总的说来,你杨玉环这一生算是没白活。你是命运的牺牲品,又是命运的弄潮儿。一般女人能得到的,你得到了;一般女人得不到的,你也得到了。在世时,你把天下好吃的都吃了,好穿的都穿了,好用的用遍了,好玩的玩够了。死后,有人给你写诗,诗成了千古绝唱;有人为你写戏,戏久演不衰。还有人花钱修缮你的坟墓——地球上就多了一个旅游景观。就连你洗过澡的塘址,也成了“胜地”,被挂上“贵妃池”的金字牌匾,供后人参观。一个女人活到你这个份上,也算够了。你完成了一个女人。
贵妃:你们这些作家,真会说话,谢谢。
(原载《西安晚报》1988年10月9日;收入《兵马俑狂想》,陕西旅游出版社1988年10月版;2021年3月2日再润色。)
庞进 著名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首席)”之誉。微信号: 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