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残酷的也是忽视了“早知道”而造成的难以挽回。我爹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钱林跟过来蹲在我爹身旁,涩声问 :“高山哥,接下来咋办?”
我爹红着眼,坚决地说 :“得治,咱们这就上市医院。”
钱林有些犹豫。他们家没有什么积蓄,恐怕很难拿出进市医院给他爹看病的钱,低头为难道 :“可是……”
“那也得治!至于医疗费,你俩别犯愁,我想办法。”
我爹也清楚钱家的情况,但钱老汉的病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能放弃。已经亲手送走了两位得了同类病症的老人,我爹再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又失去一位了。这些老辈人不光是林场的元老,更是八步沙精神的脊梁。只要钱老汉的病有一线希望,他都要想方设法筹钱去治疗。
钱林很感激,但是他不答应去市医院 :“那咋行?现在谁也不宽裕。我知道花棒都快死光了,你整天都在东奔西走地想办法呢,我咋能让你再为我们出钱?”
我爹更加坚决 :“林场现在是很艰难,但再难也得给钱叔治病。”钱林点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泪流满面。
我爹的心情异常沉重,低垂着头无力地坐在走廊里的长条椅上,眼前又浮现出几个老汉在沙窝里谈笑风生的画面来。
武威市医院的条件比县医院好太多了,但各种费用也相对高很多,就连吃食也比县上贵不少。我爹东借西凑的钱交完住院费就没剩下几个了。就这点钱, 他还得精打细算着花呢。不过,再怎么计划,钱老汉的营养也得跟上,人家大夫说了,老汉身体太虚,急需补充营养。接下来还有一系列的检查和用药,没有一个好身体,怕是不行的。其实,在来市医院的第一天就已再次确诊,钱老汉的确是得了肝硬化腹水,且到了晚期,医生也劝他们回家,可我爹仍然坚持让老汉住院治疗。
他对钱林说 :“医院没有直接不管不治的说法,即便是绝症也得试一试。”
钱林摇摇头 :“高场长,你对我爹这么好,我都没办法报答你了。只是……我担心会白花钱……”

我爹没有直接给钱林说下面的话,只是在心里说 :我没有一点点侥幸。钱叔是第一代八步沙人,也是三个得上癌症的人中还活着的一位,我说什么也得想想办法、尽尽心意吧?和老汉、史老汉得上这种病时,八步沙连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离去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八步沙在我高山的手上赚钱了。虽说现在的八步沙仍然步履维艰,但我高山上任后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就是要在上辈人单纯治沙造林的基础上,要有收入,要通过治沙造林让八步沙人富起来。经过努力,这个愿望实现了。要不是要命的大旱,要不是那些该死的灰斑古毒蛾,我们八步沙人肯定已经富起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 也给我们八步沙指明了方向。接下来,我高山一定会在多种经营上下功夫,一定会在八步沙创造出人间奇迹来!
想到这里,我爹主意已定,无论如何也要试一下,无论花再多的钱,他也要拿出来!他要在这件事情上让大家明白,跟着他干,他绝不可能亏待大家。
这时候,钱林奉我爹之命,买来了苹果罐头。我爹打开罐头,笨拙地喂到了钱老汉的嘴边。
钱老汉吃着甜甜的糖水罐头,很过意不去地说“:场长,咋能让你伺候我啊!”
我爹微笑着,又递上一块苹果,这是他听老汉说嘴里发苦时特意安排去买来的。看着钱老汉吃得香,我爹笑道 :
“钱叔,您咋又叫我场长了?叫我名字,或者叫小名也行。钱林还得回去,地里的活离不开人。我作为场长,不能把您一个人撂在医院。我正好在市里有事情要办,所以才顺便伺候您几天。”
我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只为着不让钱老汉有心理负担。
钱老汉感慨地笑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调皮,每回都踩塌地窝铺,被你爹撵着满沙窝里打……这一眨眼,都是我们这些老汉的领导了。”
我爹觉得好笑,瞅着钱老汉打趣:“这算啥领导啊?小时候,我爹每回打我,都是你们几个叔伯替我遮掩说情。现在我来伺候您,算是报答不?”
钱老汉愉悦地夸赞 :“这话说得让人舒心,比我家那两个崽娃子强。怪不得你爹明里板着脸,暗里总跟我们夸他儿子贴心咧!对了,伐木贼找到了吗?”
我爹说 :“已经报警了。等您出院了,警察还得向您录些口供呢!”
“嗯,好,一定要严惩伐木贼,不过一定要私下里调查看看其中是不是有内奸,不然伐木贼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
隔壁床的病人好奇地插言 :“老哥,原来这个不是您儿子啊?看他给您伺候得仔细,我们都还羡慕您有福气呢!”
钱老汉笑呵呵地转头答话 :“这个呀,是我们林场的场长。”
隔壁床又夸 :“哎呀,真是好干部啊!这样的好干部现在可是不多见了。”我爹不由得失笑,向对面的病人说 :“大叔,您老看错了,您见过我这样黑不溜秋的干部吗?我就是个沙窝里种树的。”
这话一出,陪床的家属倒很惊讶,从书本里抬起头看过来 :“沙窝里种树?你们不会是报纸上说的八步沙林场吧?”
这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几天来跟我爹只是礼貌性地点个头,并不多说话,这还是第一次跟我爹主动搭话。

我爹含笑点头 :“对,我们就是八步沙的。”
年轻人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客气地与我爹握手 :“你是高场长吧?我叫王天云,是咱们《甘肃日报》的记者。那篇《六老汉的头白了,八步沙的树绿了》就是我同事写的。你们的大名可真是如雷贯耳啊!”
我爹也很高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省报的记者,他对记者这个群体从来都是充满好感的 :“王记者你好!我们八步沙还要感谢你们的报道呢!”
王记者镜片后的眼睛炯炯有神 :“一直很敬佩你们,在报纸上读到八步沙林场的治沙事迹,觉得你们太伟大了,没想到却在这儿见到真人了。什么时候能去你们那里做个实地采访啊?”

我爹对记者的采访是非常欢迎的,因为八步沙几次翻身都是和记者的帮助分不开的。于是, 他笑着回复王记者 :
“欢迎你到八步沙采访,只是最近可能不行,你看我们这……”
王记者表示理解,朗声笑道 :
“不急不急,我这也有病人呢,等过段时间再去拜访你。”
两个人一见如故,熟络地攀谈起来。
此时正值夏收时节,虽然是大旱年,但稀稀落落的庄稼基本上已经黄了, 都到了收割的当口,各家都忙着割麦。这种时候,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而钱婶却闹上了脾气。她好多天不见钱老汉的身影,心里的担忧和挂念就越来越重, 尽管两个儿子一再说他爹没事,可她如何放得下心?老人家想,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闷棍,住了这么些天医院了,这老头子也该出院了呀。你们说人已经好了, 那他为啥还住在医院里不回来?
她想,这是人人都拿她这个老婆子当勺子(傻瓜)来哄呀,可她心里明白着呢,一定是老头子出了啥不好的事了,难道把内脏打坏了?她怎么也要去医院看看他才放心啊!于是,钱婶越想越生气,一大早就收拾了包袱执意要进城去,却被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前后拦住,堵在了院里。
钱林赔笑劝她 :“妈,您这是干啥?我爹过两天就回来了,您就安心在家等着吧!”
钱婶质疑,愤愤地对着儿子说 :“我不信,我要亲眼去看了才放心。你们都说他好着,那为啥拦着不让我去?”
钱林拽住包袱苦劝 :“妈,是我爹说了不让咱们去的,再说还有高山哥照顾着呢!现在农忙时节,各家都在割麦了,您要去市里又不认路,还得我们陪您, 那得耽误庄稼地里的活呀!今年本来就收成不好,收得迟了,万一赶上秋雨连绵,那可就真正害死人呢!”
虽说大旱,但难保立秋后突然变天,要是真的遇上连阴下雨的天气,收不及的麦子在麦壳里就长了芽,那接下来的一年就没办法解决吃粮问题了。

庄稼人自然以庄稼为重,钱婶听了这话,松动了,任由儿媳妇察言观色后大胆夺下了包袱。她叹口气说 :“我是怕你们哄我。你爹从沙窝里寻到就送去了医院,人好人坏我也没看见,咋能放心嘛!”
钱林并不善于劝慰,而他哥木讷,从来也指望不上,他不得不使上浑身解数去安抚 :
“我们是爹的亲儿子不?如果爹的情况严重了,我们还能自己回来不管他吗?您放心,等割完麦子了,我爹就回来了。”
钱婶不确定地看着小儿子,眼睛里满满的希冀说明她已经妥协了 :
“割完麦你爹就回来?你可别哄我。”
钱林信誓旦旦地保证,生怕他妈不信,又扯过自己的哥哥钱老大来作证:“一定回来的,不信您问我哥。”
钱老大憨厚地点头 :“妈,就是的。”两个儿媳妇也忙不迭地点头确定。
钱婶相信了,一扭身坐到院里的石凳上吩咐 :“那好,你们快点割麦,完了如果你爹还不回来,我再进城去。老麻烦人家高场长也不是个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他家也要收麦子的。”
钱林偷偷吁了口气,极力绽开一个轻松的笑脸来 :“妈,您就放心吧。高山哥城里有事情,顺便帮我们在医院照顾爹,他家的麦子我们都帮着割呢!”
听到这样的话,钱婶彻底放心了,对两个儿子的做法也颇为满意:“那就好,咱们活人可不能只顾着自己。”
见老娘没有再起疑,钱林赶忙给自己媳妇和嫂子使个眼色,两个儿媳妇亲亲热热地搀着婆婆进了屋。
钱林弟兄俩看着彼此,无奈又凄惶。

十六 放弃
刘尕五自从到了林场,算得上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现在他接替钱老汉管护着四道梁林区,那叫一个认真。
最近大家一心扑在地里忙各自的事,刘尕五就一个人挑起了大梁,每天顺带着把其他几片林区也照管上了。虽说花棒遭了灾,但还有别的树木,所以管护也决不能放松,这是我爹说的话,刘尕五十分信服地遵照执行,不论剩下几棵树,他都是护林员。刘尕五半路出家,却俨然成了八步沙最负责任的护林员。刚刚巡林回来,他躺在林场办公室的长椅上扇着扇子取凉。摩托车驶进院里停靠的声音响起,刘尕五起身隔着窗户一看,是会计史金泉来了。
史金泉进门,急慌慌地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刘尕五,要他到市里去找我爹送钱。原来大家都知道了钱老汉的病况,每家各尽所能地凑了些钱,拿去给钱老汉治病用,他们对钱老汉的感情跟我爹是一样的。
“我们都有庄稼要收,走不开,你给场长把这钱送过去,钱叔救命用的。先头的钱都是场长自己拿的,这些钱是我们凑的,你可仔细着别丢了。”
史金泉把小包交给了刘尕五,嘱咐他说。
刘尕五过去一直放羊,把自己的地给了几个哥哥去种,他没有麦地需要忙活,还真是比较闲。他拍胸脯答应 :
“史会计你放心,我这就出发,两个小时的路你瞎担心啥?我一定把钱一分不少地送到场长手上。”
史金泉又叮嘱了两句就出门,骑了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刘尕五整了整衣服准备进城,嘴里嘀咕着 :“看来没投错门呐!林场这几家人真仗义,自己拿钱给钱老汉治病,这也太感人了……”话没说完,他忽然顿住,想了想,把兜里的几张毛票都翻腾出来,也装进了小包里,然后高高兴兴地骑了自己的摩托车直奔武威市而去。
陪护病人是一件很苦闷的事情,我爹心里装着林场的鸡零狗碎,还要忍受夜里蜷缩在硬条凳子上蚊子的叮咬骚扰。他对此无怨无悔,只想为钱老汉争取一线生机。但他的美好愿望,还是在医生的再一次催促出院中支离破碎。

主治医生无奈地告诉我爹,不是医院和医生不让钱老汉继续住下去,实在是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我爹做着最后的努力,恳求大夫再想想办法,不行就动手术。
医生也很直接地表示,但凡有希望,医院能不治吗?钱老汉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开刀也于事无补。再说,病人年纪大,身体底子又差,手术别说没必要做, 即便做了,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都是问题,不开刀或许还能多挨些时日。
这是最残酷的回复。我爹其实心里清楚,但要接受却是另一回事。想想钱家兄弟俩,再想想钱婶的泪眼婆娑,我爹叹息着离开了医生办公室。而他出来的前一刻,钱老汉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处。
钱老汉脚步踉跄地从外面进来,一下子瘫坐在病床上。
隔壁床王记者的父亲看见,很关切地问:
“老哥,我看你脸色不对,没事吧?”钱老汉摇摇头,默默地发起呆来。他听到了医生和我爹的谈话。面对死亡,不害怕是假的,只不过他放不下的还有很多,比如家里头牵挂着他的老婆子, 比如他使唤惯了的毛驴,比如……他放心不下的很多很多。但最后,一切都抵不过他亲手栽下的那些树,那些浸润着他无数汗水和几千个日夜守护下来的树。大夫说得对,实在没有必要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医院里了,他要回家,回去再看一眼他放不下的八步沙林场,到了那时,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午饭是我爹从外面买回来的凉州行面,还有一份香味扑鼻的卤肉。一个上午,钱老汉已经想通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是死也没什么好伤心的。于是,他痛痛快快地吃完了饭,出去找我爹,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回家。在医院的小花园旁,我爹正就着开水吃一个馒头,顺便想些事情,以至于钱老汉走近他都没有察觉。钱老汉看着我爹手里有些干硬的馒头,眼睛里泪花直转,如果没有记错,这是昨天早饭时自己吃剩下的。
我爹狼吞虎咽地吃完,一转身才看到了钱老汉,见他脸色不对,忙问 :
“钱叔,您咋出来了?是不是有事找我?”
钱老汉忍着心底的酸涩,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爹说 :“我想着回家去呀!来了这么多天,看不到那沙窝窝里的树,到底心里不踏实,我想回去看看。”
我爹劝慰 :“树就在那儿呢,又跑不了,您老急啥?还是安心住院吧,等身体好了,咱们爷俩再回去。”
钱老汉摇头,脸上有一丝解脱了的轻松 :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不疼不痒的哪有病?就是前些日子看花棒大片大片的枯死,心里着急才有的毛病, 现在都好了,就不花这冤枉钱了。明天,咱们就回去吧!”
对此,我爹无言以对,看着眼前黑瘦的老人,有许多的不舍。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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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人文学》武威头条编辑部
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