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悼大姐书
文/王秉岳
庚子菊月,大姐以耄耋之岁,猝然仙逝。残叶飘零,霜日立寒,寒彻心扉!
大姐素体康健,心胸豁达,且夫贤子孝,又父母皆寿,窃以为时时可聚。大姐曾谓,风烛残年,随时可去。却无人能信,岂料一言成谶,使人抱终生之愧疚,负无涯之悲戚!
送别前夜,飓风肆虐,似一腔悲愤撕裂世界,时光不继;风声呜咽,像满怀痛苦齐声悲鸣,涕诉天地!永别之后,夙夜难寐,悲痛难已,遂为文以纪之。
大姐,生于战乱,长于贫困,幼年邻里称才女。日寇铁蹄之下,山河疮痍;没落破败之家,家徒四壁。父亲扛长工、出民夫,冒酷暑顶严寒,用血汗将家勉强撑起。母亲持家务、纺棉花,忍饥饿熬长夜,用母爱把儿女艰难养育。痛苦岁月,蕴藏童年欢乐,艰苦生活,满溢父母宠溺。寒冬母亲暖手足,暑热父身做床席,一张躺椅门洞下,蒲扇彻夜风习习。父母穷困,亦娇娇女,半生未进厨房,一生未下田地,未曾学会骑单车,未摇辘轳把水提。
十二岁刺绣鲜花,栩栩如生,可招彩蝶;五年级报考初中,脱颖而出,百里挑一。十六岁进北京地质学校,十九岁远赴哈尔滨,野外探矿,茫茫林海,冰天雪地。娇小之躯,多少次独自穿林海,与豺狼周旋;多少次冻僵汽车上,与死神交臂。二十岁因寒而罹患风湿,双膝肿痛,寸步难移。二十岁扛鼎技术员,独自撑起,事业的一片天地。
稚嫩肩膀,扛起了国家大事,却扛不动家的小天地。六十年代初期,年老的奶奶,忍饥的父母,读大学的哥哥,嗷嗷待哺的小妹、小弟,吃糠咽菜,却也难以为继。父亲欲携全家闯关东,投奔大姐,去当“盲流”,到冰天雪地中,捡拾收剩的玉米。多年后,大姐含泪回忆:我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实在担不动,托不起……。说是托不起,却托着全家,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直至最小的我,完全自立。自此之后,大姐不敢多吃一口饭,不敢多穿一件衣。剩下的每一分钱,每一两粮票,每一寸布票,都寄往家里。为省活命钱,四年未曾探家,强忍亲情,苦捱别离。探家更痛苦,姐弟相逢不相识,我只自顾玩,大姐泪漓漓。
地质队转场,黑龙江到甘肃,同事戮力,将病中大姐,从深山老林抬上大戈壁的帐篷下。朝听黑龙江水鸣溅溅,暮看戈壁孤烟映晚霞。八百里运水运菜,天无飞鸟;八个月野外作业,何处是家?一顶帐篷,早晚苦历冬夏;一场暴风,晨昏人埋黄沙。水车不至,存水全部煮做茶;女儿梳妆照日月,栉风沐沙。像一群乞丐,浪迹天涯!
无怨无悔,英姿勃发。白天一台台仪器,在指尖跳动;夜间一篇篇报告,在笔端流下。这报告,对国家是宝贵财富,对大姐是青春年华。结婚无婚礼,无从论婚纱。产期将至,独身返家,火车两昼夜,拥挤三千里,从祁连山上到太行脚下。产后未满月,数次呼叫接电话,邮局不过百米,步步挣扎。匪为慰问母子安,匪为情义无价,急询如何修仪器?急问如何完计划?道道指令传漠北,在行唐透视了戈壁滩的地底下!
多年后扶贫灵寿,图上谈兵,圈出了十二个金矿点;实地考察,七个已点石成为老金矿。神仙风范,举重若轻,厚积薄发。文革后首评高工,群雄逐鹿,一篇论文定乾坤,名列一甲。王家女儿,意气飞扬,何等潇洒!
事业成功,却苦了自己,也拖累了大家。母子亲,痛别离!儿子未及俩月,毅然登上列车,去与中国的贫矿厮杀!此后,大姐三个孩子和哥哥的两个儿子,轮流寄住老家。花甲父母,成了全职保姆,二姐白天是老师,晚上当妈,我被逼学缝纫,曾一次做三件衬衣,三条小裤衩。可全家人,谁又没穿过大姐的毛衣,谁又不曾在大姐羽翼罩护下。大姐比母,爱人婚后的新装,还在衣橱悬挂;我珍藏的,价值四月工资的上海手表,依然在嘀嗒,嘀嗒……。
大姐工作退休了,转身家乡。呵护年迈父母,常常宵衣旰食,侍奉晨昏于床旁。父亲卧床一年,母亲癌痛五载,大姐学会了护理,喂水喂药,细察病恙。半生才下厨房,极尽花样,煮饭熬汤。暑往寒来,大姐以七十高龄,陪侍母亲,端屎送尿,懿范永长。二老离世后,大姐安慰大家,父母想要什么,我们各尽所能给了什么,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了!是的,我们做到了!但是,我们是以大姐为孝顺的榜样。
孰料,大姐在应安享同辈敬爱,小辈恭孝之时,却猝然离去。天人永隔,相见无期。再也不能夜通微信,通报新闻,解析难题;再也不见音容笑貌,秀丽端庄,笑容可掬;再也无法感受,忠厚慈祥,才思迭起;再也无缘欢乐相聚,雄辩时事,畅叙情谊。诗曰: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大姐一去,棠棣不荣,天地有终,痛苦无极。
今为文纪之,长歌当哭,述没世之怆伤,并喻以后世,传大姐懿德之久长。
庚子菊月 痛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