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父亲在准备过年的吃食时,总落不下备几节藕。
印象里,父亲每次从集上买回来的藕都是沾着污泥的,回到家后母亲都得先用井水仔仔细细地冲洗干净,放盆里备用。
在沂蒙山区,过年的藕归宿有两个——一个是被放醋放肉炒着吃,一个是填进肉馅儿裹上面糊油炸。前者平常,后者却是极容易勾出我肚皮里馋虫的吃食,尤其是现炸现吃。
年根儿那会儿,沂源土话称炸藕合子,这主要是因为在切藕时需要第一刀略浅,不能把藕切断,第二刀才能放心大胆地切下去。
若没有极好刀功,两张藕片就容易错位,如此一来,炸出来的样子上不了台面不说,在油锅里露馅也是免不了的了。
结婚前,我时常嚷着要帮母亲切藕,可她似乎并不怎么愿意把菜刀给我,估计是上次切土豆丝时暴露了我那拙劣的刀工。
切藕时不让我偎边,可要往藕合子肚子里填馅料了,她时常会招呼我过去搭把手。
这似乎是一项简单的工作——藕合子嘴一张,筷子挑起一团馅料往里一塞,然后稍使下力摁一摁,两片藕片就合起来了,馅料也就均匀地铺展开了。我想这就是叫藕合的由来吧,把两片藕合起来。
这一套动作在母亲手里是行云流水,可在我这里却磕磕绊绊了。
哎呀!藕片不小心被“啪”地一声掰成两半儿了,筷子上的馅料不知怎么的就抖到地上去了,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哪想到手劲儿太过,馅料从藕眼儿里涌出来了。
母亲又瞧不上我的手艺了,她一边笑我长了双假手一边要把我轰出堂屋。
我噘着嘴赖着不走,母亲也就无可奈何了。于是,她只好把调面糊的任务吩咐给我——藕合入油锅之前,必须得在稀薄的面糊里走上一遭。
调面糊我熟,先搲白面,再添清水,然后往里磕几个鸡蛋,一手扶住盆一手抄起筷子,画着圈儿将其打成淡黄的汤液就完事了。
按照母亲的指示,这汤液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太薄,挂不住藕夹子,入锅就容易露馅;太厚,藕合很难炸透不说,出来的样子也不俊。
谢天谢地,母亲似乎对我调制的面糊还算满意。
用筷子试探着锅里的油已经有五成热了,她把吃了馅料的藕夹子往面糊里一浸,左一倾右一斜,然后在半空中稍微顿一顿,裹着面糊的藕夹子一入油,周边便泛起一圈圈绵密的气泡来。
眼看着外面的那层面糊已经显现出金黄色了,罩滤往锅底一抄,出锅控油,稍等片刻就可以吃了。
我这人心急,藕合外面还闪动着油光,我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一个往嘴里塞。
烫!我左右晃动着下颌骨,嘴里嘶嘶往外哈着热气,等整个藕合下了肚,我的舌头也隐隐约约被灼出细细的水泡来了。
香!这是我喊过“烫”字之后又蹦出来的另一个字,两个字都是出自本能,都是情不自禁的感慨。
母亲笑笑熄掉了灶膛里的柴火。炸好藕合之后,她又要忙着去炸丸子和鱼了。我呢,自然是守在藕合旁,母亲总是笑着说“留着给恁老祖宗吃的,没上供的菜不能吃,吃了肿嘴唇;有次还真肿过,不知是吃太急咬的还是母亲的说灵验了,至今不知真假。
好端端的一盆美食,不能被家里的猫给偷吃了;可往往家里的猫没吃着,我这只“馋猫”倒吃了不少。
午饭时,母亲招呼一家人吃饭,可我无论如何是吃不下了。
父亲问我怎么回事,我刚准备开口解释,嘴里就突然打出一个长长的带着藕香味儿的饱嗝儿。
父亲立马就明白了。他捏着我的脸笑,母亲也眯起眼笑个不停,我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起来。
现在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因眼疾炸不了藕合了。现在用我蹩脚的手艺自己炸年货了,看着一盆盆炸货,回想着过去,我的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年不复当年热闹了,炸货也不复当年母亲炸的味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