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同学和朋友都叫我写回忆录,这是真办不到。因为太平淡,无事可写,也无可看性。但写军旅生涯中难忘的几件事,几个人,对自己有帮助,有教益,还是可以做的。过了元宵了,不再有什么忌讳了。我首先写一写我们都认识的一个同学。他虽走了四十多年,但我是真忘不了他,写这篇文章,用鲁迅的话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我想对你说
每每在老家战友聚会时,我就会想起一个永远来不了的战友。他就是我的小学、初中同班同学,自小的邻居,同期入伍的战友陈法荣。虽然他离开我们四十多年了,但是他仍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
一九七二年,我在师组织科任干事。保卫科的人告诉我,四团二连的一个战士是你老乡,精神有问题,扬言只找你谈。于是,他们要求我接触一下陈法荣。如有什么出格言论,随时报告,他们会及时采取措施,防止出格言论扩散。我一听大为震惊。法荣,我还不了解吗?平时性格内向,胆小怕事,沉默寡言,说他会有什么出格言论,打死我都不信。由组织安排,我们单独会了面。一见面,他就神神叨叨说,“荣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张春桥是奸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说这句话的人,是胆小怕事的老同学。那是“文革”年代,张春桥正如日中天。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好在只有我与他俩人,没有外传的可能。我马上制止他。“法荣,你和我都是小人物,管不了那么大的人物。我们谈谈自己的事。能帮,我一定帮”。而他却说,“我是小兵,你是干部,又在师部。你帮我把这个秘密报告上去,除了一害!”听此,我无奈了。我规劝他,如有病快看病,其它事少管。省得惹麻烦。听了我的话,他有点失望。至今,我都整不明白,他当时是怎么识破张春桥是奸臣的,而且那么执着要去告发。他即使精神错乱,怎么会扯到张春桥?事后,我向保卫部门报告,他精神可能有问题,前言不搭后语,思维混乱。保卫干部突然问,他有讲过谁是大坏蛋吗?我断然否定。陈法荣算逃过一劫。后他们连队安排他去常州的一所部队精神病医院检查后,被留下住院。
时过数月。二连指导员参加上级培训近半年。二连离师部近。师里安排我去二连代指导员。二连的原指导员是六四年入伍的,连长是六六年入伍的。最老的兵,就是我们这批六九年入伍的。我去代指导员,有利条件是有一批老乡战友,好相处。不利条件是,都一个车皮拉来的,才过去三年多,他们中有的当排长,有的当班长,付班长,有的还是没入党的大头兵,而我成了他们的连首长,管理不太方便。好在我是机关下来的,平时与他们没什么过节,当时他们对学历高一点的也比较服气,所以我在连队工作还算顺利,连队建设也受到团里表扬。谁知,一天早上,还没吹起床号,我在睡梦中被通信员喊醒“指导员,指导员,有人自杀了”。我一骨碌起来,喊卫生员急救。通信员无奈地说,“来不及了,血都凝固了”。事后了解到,陈法荣,趁凌晨大家熟睡时分,拿了班里步枪,到离连队比较远,比较偏僻的一个厕所,自杀身亡。当时我马上安排善后,把他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同时把这事件报告了上级。上级答复很严肃:一,陈法荣自杀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行为,必须开除党籍,军籍。二,不留骨灰。三,通报当地政府与家庭,说明自杀性质。四,做好连队人员思想工作,站稳立场,划清界线,保持稳定。这四条,我最难执行的是不留骨灰这一条。人都没了,什么党籍军籍有没有也无所谓。但骨灰不留,我怎么向他老父亲交待?怎么对得起老同学。我悄悄地问殡仪馆的人,最便宜的骨灰盒多少钱。他们答,劳改犯死了一般都用八元一个的。我又问,正常人死了一般的骨灰盒多少钱,他们答,二十八元。于是,我选了一个二十八元的。差不多是我半个多月的工资。钱问题不大,问题是骨灰盒放哪里?上级明确不能留骨灰。一旦被人知道,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只好用雨衣把骨灰盒包好,偷偷带到我自己的房间,藏在床底下。我对骨灰盒没有丝毫的害怕,担惊受怕的是被人发现。怕什么来什么,有天通信员打扫卫生,整理床下物品时,无意发现一个骨灰盒,吓得他大声喊着跑出门外。于是大家都知道我不仅保留了法荣的骨灰,而且把他的骨灰盒放在床下,朝夕相伴。消息很快传到团里。团工作组很快进驻连队。团的副政委找我谈话。大概意思,我的问题是老乡观念严重,是非观念淡薄,政治立场不坚定。最后说,你是师机关的人,我们没法处理。听师里意思吧。我在连队忐忑不安等待了几天。师里一个电话把我召回师部,算是代职结束了。回科上班。王科长单独找我谈了话。他说,这次你私自保存自杀战士骨灰盒的事,从组织角度讲,同意团里的结论。按这个结论,撒了你的职也不过份。但,我个人觉得你这样做也正常。讲同学情,老乡情,战友情也可以理解。好在你临时下去代职,我冒点风险,要你回来,就不了了之了。但,这件事造成影响面太大,影响你的长远使用是肯定的,你要有思想准备。说实话,当时只要平安过关就是万幸,哪还管得了今后升不升迁?至今,我仍感谢当年替我担风险保我过关的老领导。
在连队研究谁来接待法荣家长的时候,谁都不敢接这棘手的任务。见状,我表示,只要是骨灰盒能保存下来,给来的人有个交待,我就願意一人承担这个接待任务,保证做好工作。于是大家就默许了我的要求。老家公社的武装部朱部长陪着陈法荣的老父亲来到连队。我责无旁贷地接待了他们。朱部长是一脸的无奈与失落,法荣爸爸穿着雨鞋,背更驼了,腰更弯了。法荣爸爸一见到我,眼泪叭叭往下掉,怯怯地对我说,“当年,你们都是一起戴着大红花,穿着新军服出来的,现在你们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而我家法荣却没了。我没什么要求,我带不回我儿子活人,只求部队让我带走他的骨灰盒,带回他的魂。行吗?”我忙说,“行,肯定行。一定让法荣魂归故里”。朱部长半信半疑地问,“他有骨灰盒吗?”“有啊。在我房间里藏着哪。”朱部长听罢居然也含着泪说,“谢谢,谢谢部队,能如此通情达理。”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第二天,我送他们时,在市里一个饭店请他们吃饭。朱部长,拉我一旁,悄悄地说,荣斌,谁都知道出这种事最难交待。我来就作好被部队冷落甚至埋怨的准备,也作好空手而归的准备。你知道的,法荣的爸是多本份多厚道的一个人啊,出了这种事,他只能把失子的悲痛咽在肚子里,埋藏在心里。但一路上他泪水未断,唸叨不断,就想要到儿子的骨灰盒,把他带回家。这年头,我恰恰最怕的是部队做不到这一点。没想到,你们做到了。这回去一路,我就心安多了。我说,是部队,是我,对不起法荣,对不起法荣爸爸,对不起您。说罢,我们三个男人都流下了泪水。
说对不起法荣,也不仅仅是我一句客套话。虽说没有我直接责任,但我是这个连队的指导员,是法荣的首长,这件事,我至少得负领导责任。法荣自杀与他的精神不正常有直接关系。但导火索是他不願意退伍,而部队却硬性要求他必须离队。他因病住入精神病院后,病情得到有效控制。但没有根治。按理讲是不能作退伍安排的。但当时部队就作了一刀切。把他列入必须退伍的对象。这时医院又要安排他出院。慎重起见,我去常州精神病院了解他的病情。医生告诉我,坚持服药就可以出院了。我不同意,既然要服药,就说明病没治好,就不能出院。但医院态度强硬,必须办出院手续。我只好带法荣回到连队。回连后,我每天晚上交待卫生员去监督他服药。这样平安无事半个多月。有天晚上,我到外点去检查工作,很晚才回连。他没按时服药,恰恰在这个晚上,有一个战士告诉他,虽然他有病,但团的退伍命令里仍有他的名。这一下子刺激了他的神经,一时想不开,饮弹自尽。
由于他非正常死亡,认为死的不光彩,他家也受到不正常待遇,低人一等。到了一九八四年,离法荣死也有十多个年头了。我在一个军事院校当组织处付处长兼党委秘书,看到一个文件有这样的精神:凡在文革中因病而自杀的可以作病故处理。于是我联系老乡战友陈兴宏,在他的帮助下,通过上访等,很快落实了政策。法荣家成了病故军人的家庭。法荣的父母都得到了抚恤费,安度晚年。法荣的骨灰盒也入土为安。
今年是我们入伍五十周年,老家战友都在组织各种纪念聚会。在这个时候,更让我想起法荣来。我想对你说,法荣啊,你是不该走的,更不该走的那么惨烈。但,这不是什么罪过。你放心,你是病故军人,你的家是病故军人之家。理应受到人们的崇尚,尊重。政府也给了你家,你父母应有的政治和经济待遇。你可以安息。我还想对你说:
我不如你,
你当年识破张春桥的真面目,而我不能;你敢告发,而我不敢。
我愧对你,
我们是同班同学,是邻居,是一个车皮拉去的战友,我却没照顾好你。我们一起离家的,却不能一起回家。
我忘不了你,
你忠厚本份,为人诚实。是我的好同学,好战友,好同乡。今年我们当兵五十年了,都在搞纪念聚会,我代你向战友敬酒,我代你向战友问候!也愿你在天之灵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