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生活的最大好处是不怕跟老婆吵架。吵架后手一背,下馆子。到处都是馆子,等于到处都有老婆。
点了一碗油泼面,九元。辣子任意调,大蒜随便剥,心底便有赞歌涌起。抽纸嘴一抹,出门碰见个壮年男子。
那男子正看着墙壁上饭菜价目,见我就移目对视,伸出手:“先生,能给我九元钱吗?昨天到现在,我没吃过任何东西了。”斜挎着黑皮包,大概是人造革,外皮磨出许多白点点,像是飞溅的石灰浆。此包没有三几十年光阴打磨,不可能如此沧桑。
“能给我九块钱吗,先生?”
哦,我只被他的皮挎包迷住,竟忽略了他说的什么。可是瞧他眼神呢,木然,无所谓,犹带几丝傲气,这就与讨吃不配套了。讨吃的眼神应是乞求的,哀怜的嘛。看你这年龄,我说看你这身体状况,自食其力不成问题呀!
“你不该这么说话,先生!”他缩回手,“我是问你要钱呢,你想给了给,不给也没关系;我并没有问你要人生道理呀,何况你讲的道理我八岁就懂。”
哟喂,咋说话呢!我拧尻子要走人,眨眼又拧回来,因为我觉得这乞丐的自负颇令人刮目。是啊,讨饭必定有难言之隐,没必要刨根究底。我赶紧摸口袋,却无分文。
“那咱扫码吧。”讨饭者从皮包里取出手机,先让我看他手机里的钱包,果然仅剩三元。手机对码,我说给你扫二十元吧。他说不用不用,一碗油泼面九元刚好,谢谢。补充道:“钱多了不好。”此言从一个乞食者嘴里出来,真叫天大笑话。
“先生,我从你神态看出,”他边装手机边说,“你给我钱并不说明你一年四季都仁慈,你今天因为嫌我衣着脏乱,碍眼,只想赶快打发我走开。”
真想给他一嘴巴。一想,掏钱找架打的事,傻子才干呢。
看他进了面馆,我干什么?气没消,懒得回家,就给附近两个棋友打电话。反正周末无事,美国航母骚扰南海也没人来请教对策。巧得很,俩棋友也正闲着,也正想过棋瘾。老地方见,一个说二十分钟到,一个说四十分钟到。
进了茶馆,点了一壶红茶,要来象棋。棋子刚摆好,甲棋友来了,屁股一蹲,嚷嚷道:
“我心情好得很,当头炮!”
原来,他昨天替外甥上初中摇号,摇中了。“中号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替我小妹省了三万元!”
“难怪你满脸的人民币气色——跳马!”
我刚才途中碰到一个怪人他说,一个讨饭者问他要十八块钱,说晚饭想吃羊肉泡。“十八元是普通泡馍,我身上零钱刚好摸出二十二元,就送他吃个优质泡馍吧——”挎个烂皮包吗我插话?“——是呀!但他坚持只接十八元,这我就不爽了,我摇号省了三万元,正想有人分享好运呢,那家伙居然扫人兴——说好,今天我买单!”
一盘结束,我输了。第二盘走了五步,乙棋友来了,戴着口罩。笑他贪生怕死,他说不戴口罩地铁呀公交呀不准上嘛。
“我刚才输了,老规矩,你来。”
乙棋友取下口罩说不急,咕嘟一杯茶进了肚子,我给你俩说说刚才碰见个奇事。
“今夏雨水多烦人是吧?今儿放晴,太乙池周围全是人转悠着晒太阳,突然发现一个美女拿着话筒,一根线连着一个扛机子的小伙,快步追赶一个挎包男——”
“斜挎个黑皮包?”
“呀嘿,你俩咋知道?我想可能是个逃犯,转身看后面是否跟着警车,因为电视台如今不景气,经常求警方提供线索、追拍现场、吸引观众呢!
“后面没警车,我快步跟将上去,因为那女主持两条长腿太迷人了!不要笑好色,不由自主嘛——是不是证明我很健康?”
“少啰嗦,赶紧讲!”
“那个黑皮包实在太陈旧了,你们见过乡下杀猪吗?猪一杀、气吹圆,几桶开水烫过去,杀猪匠拿个麻子石泵泵泵地褪猪毛——那男子的黑皮包就像是毛没褪干净的猪肚皮。”
“别闲扯!”乙棋友是讲师团的,滔滔不绝拖时间混讲课费是其长项。不如浓缩他的目击口述——
那位讨饭者姓辛名奇,是个大老板。武汉疫情期间,辛总先后三次捐赠物资,合计价值三百五十万,却始终不接受媒体采访。但是他讨饭的事却被记者偶然发现,就跟踪上了。
“你们实在要听我讨饭原因吗?好吧,我八岁时父母双亡,只好走村串乡讨着吃。吃过千家饭,看了万人脸,天气看天色,人脸看人心。就想着摆个卦摊也不愁吃喝了,可是谁会让一个少年算卦啊……后来嘛,由个体户起步,慢慢成了所谓企业家……当然摊子小,压根不能跟马云比……反正我好赖算个有钱人吧,却发觉凡接触我的人,眼神多半是可怜兮兮的乞讨样,真让我受不了……我过去仅知道钱的好处,有钱后才明白钱的坏处更大!说老实话,依我看,花钱实在是比赚钱更难哩,还不如小时候讨饭快乐。于是每月选一天,穿上这身几十年没洗过的旧衣服,背上烂挎包,分文不带讨一天饭,等于回到了简简单单的童年——回到公司冲个澡,换上人模狗样的西装,大套间办公室一坐,马上知道钱该怎么花了,花到哪里能让我快乐了!”
2020年8月20日·采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