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回童年
文/张镐
我对梦自此没有什么好感。我本想梦回甜蜜的童年,可那野性无拘的梦,却偏偏避开那温馨的岁月,把我带进我不願回顧的那些年代里。
那是三月中旬的一个日子,桃枝上的花蕾微带淡淡的胭脂色,文琴把桃枝轻轻地拉到面前,用殷红的唇吻了吻,就轻轻地放下。苐二天早上,满树的桃花开了。
艳红的一片象少女的舞裙, 在晨风中翩翩。我狂喜地跑到文琴的门前,高喊:“文琴,桃花开了,快来看呀,好美哟!”

室内没有应声。文琴住在我家隔壁,她与我同龄。十七岁的姑娘正是桃花绽放的季节。我们都是高中生,相处得很友好。每次上学和假期回家,都是同来同往,亲若兄妹。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门没有关严,明显地留着一条缝。她不是一个睡懒觉的孩子。虽然天刚蒙蒙亮,食堂现在还不到开饭的时候。
每周周末,我们从学校放假回来,都要同母亲到食堂去吃饭。食堂饭是按成分配的,主劳每顿有两勺儿浠饭,妇女和儿童也能分到一勺半浠饭。
说是浠饭,跟今天的米汤差不多,再添上一勺盐拌青菜什么的,这就是社员们一天劳动消耗的全部能量的补充。
吃完饭,锄头往肩头一扛,晃悠悠的下地劳动去了。黄瘦的病态清晰地写在他们的脸上,一天的时光在沉默中溜走。
我们这些孩子们整天吵吵嚷嚷,尽菅肠胃也饿得咕噜噜的叫,孩子们只知天真淘气,没把饿肚子当一回事儿。只要有个孩子把红领巾在手里一扬,喊声到双流溪拾贝壳,或邀约采蒲公英看谁的降落伞飞得高,一群孩子就蜂涌地跟着跑了。
回想起来,我们这老一代人今天痛惜粮食,应归功于那个时代。
现在的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们把那吃不完的白米细面,甚至大块的肉食,随手就倒在潲水桶里。他们哪里知道,五十多年前,他们的祖父、父辈,一年也难吃到他们扔掉的这顿饭食。
那年月,平日里油水不敢奢望,逢到过年了,一人才有半斤肉吃。我曾给一个乱扔馒头的孩子讲这段故事,他反驳说:谁伩你说的!你说的食堂饭,现在的狗都不吃,你骗人!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太史公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要死得其所。社员们空着肚皮在田间干活,又空着肚皮无声无息地永离了田间。他们死得其所,正在于他们的死轻于鸿毛。
我想到阿Q这个人,凡事都可以用精神胜利法。可惜我们这代人,丧失了阿Q精神,想以达观的举动超赿现实,谈何容易!
文琴的房门留着一条缝,门虚掩着。我又敲了一下门,屋里没有应声。上哪去了?不会又到野外吃桑葚吧?
我回转身。转身间思维茫然地把我带回到去年桑葚红熟的时候……
这天天气晴和得好,太阳悬掛中天暖洋洋的。我身穿单薄的条花衬衣,要到同学家去把他借的一本字帖收回来。
记得父亲告诉我,这本帖是赵孟頫给定武兰亭写的十三跋,行书小字非常秀丽,挺适合我的兴味。云峰借去快半年了,我不放心,怕有损毁,因为这是“快雪堂帖”刻本,弥足珍贵。
近段时间,文琴也萌生练习小字的兴趣,我收回来,共同学习。

云峰家住在我们同一个队的尽头,到他家去先得过一条沟,再翻一个梁,然后下一个坡就到了。我哼着山歌:
清早起来去上梁,
梁上有个鲤鱼塘。
鲤鱼塘里好洗澡,
鲤鱼背上好乘凉……
忽见路旁大桑树上有一位少女,坐在树桠杈上一动也不动。少女身穿粉红衬衣,下着天蓝裤子,这不是文琴吗?我跑到树下,见文琴低垂粉颈,羞红着脸,把头垂到胸前。
我说,你爬这么高,跌下来怎么办?她只是儍笑,不开口。我伸手抓住她的脚,轻轻拉她下来。她拉着树枝,缓缓向下滑。
在离地面三尺高的时候,桑树枝突然断了,她的身子正好坠落在我的怀里。我一抱紧搂着她,下坠的冲力,把我俩都跌翻在地上。她侧着身子往起爬,我看她满嘴被桑葚染成乌红色,就笑起来。
“馋嘴丫头,”我说,“要吃了虫子爬过的桑籽,会中毒的。你不记得前年翠翠的小儿子,吃桑葚中毒死了吗?”
文琴红着脸,只嘻嘻的笑。我说:“你总不能抹着一张花脸回去吧?要是旁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她狡猾地一笑,说:“你给我揩干净,不许动手……“她伸长舌头,在口里搅动着,说,“用它!”
她忍不住笑,“哇”的一声,把口沫喷在我的脸上……
我被这一喷猛地一惊,回过神来,原来我正呆立在文琴的门前。当我的思维回到一年前的时空里穿行而过,总共不到一分钟。
我定一定神,抬头见院子前面的桃花,正象文琴亭亭玉立在那里一般,向我点头,向我招手微笑。我直奔桃树,那粗糙的树干告诉我它不是文琴那嫩腻的腰身。
我蓦然低头,一眼就看见文琴同她妈妈在桃树坎下的地里,正用小锄头挖着什么。原来鲁婶正同文琴在地里偷刨社里种的苕种。

我心里一阵紧缩,这可是严重的盗窃行为,要被发现了,队里就要召集社员大会,揪出来批斗。更可怕的是,一旦学校知道文琴的表现,会怎么处理呢?我咳嗽了一声。
鲁婶听到上面咳嗽,吓得小锄头从手里落在地上。文琴见是我,向鲁婶低声说:是映哥。
这时,鲁婶抬起头来,向我点头,示意要我下去。我从桃树坎蹓到下边地里,鲁婶一边把苕种给我往衣篼里放,一边说:
“你妈妈也饿得可怜,孩子,拿几根回去煮着吃吧, 人要活命才是大事呀!”
我望着文琴,象是征求她的意见。她微笑着说:“妈说得对,你拿着吧,这会儿反正没人知道。"
我的衣篼里装着七八根红苕,就往回走。近在咫尺却象遥遥天涯路,脚步沉重。一路上,衣篼里装的哪里是苕,那简直就是几只小兔子,在怀里横蹦乱跳,搅得我的心象敲边鼓样咚咚的响。

妈妈一生的为人我是清楚的,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从不接纳别人不清白的馈赠,何况这还是偷来的苕种?把这东西拿回去,估计妈妈决不会要,弄不好还要受体罚。要是妈妈告知了爸爸,事情就会更糟。
我害怕了,当时拿不定主意。但鲁婶说的也有道理,她是一片好心呀!何况她隐约向母亲透露过要文琴与我订亲的事。
母亲为了我上学读书,不管风吹雨打,烈日酷暑,在队里劳动从没缺过工。年终决算,也没倒补过。这对一个妇劳来说,却实太难了。
近来,本就多病的母亲,由于劳累过度,身体瘦得皮包骨。不到五十,头发全白。深陷的双眼昏暗无神,谁能料到不定什么时候,她会被无常带走。
母亲为了我而挣扎,为了我而生存,就不会拒绝延续她生命的苕呀!她不会为这点小事,不给未来的亲家一点面子吧?我鼓足勇气,篼着那七八根苕向屋子走去。
母亲起床后,正要打洗脸水,我提心吊胆地缓步走到母亲面前,轻声叫了声妈,这是……母亲一见衣篼里的苕,顿时愣住了。
她脸色蒼白,连声问道:“哪来的?你到地里偷队上的苕母子了?不争气,快拿回地里去栽好,这是全队社员一年的口粮呀!平常怎么教你的?哎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真令人失望。”
我忙分辯,解释说这是鲁婶给的。正好鲁婶和文琴提了一撮箕苕种回来。鲁婶对母亲说:“冯嫂,你就煮着吃了吧,何苦呢!”
母亲虽没有责怪鲁婶,只回头对我说:“那好___你把苕还给鲁婶吧,我们还有点吃的呢!“
回到屋里,我哭了。母亲搂着我在床沿上坐下,说:“映儿,人要有志气,妈妈知道你饿,可不能偷呀!你爸一个月供应二十斤大米,还要响应号召,为国家节约两斤,一天才六两大米,两歺熬浠粥喝,你爸从没抱怨过。
“我们忍着点,有妈在,是饿不死的。你爸教书每月几十块钱,给我们节省点,不就挺过去了吗?要听话,保持你在校的荣誉,妈就放心了。"
从小至今,爸妈的形象永远是一块德高品正的丰碑立在我的心中,指引着我一生的行程。

这年,我获得优秀学生奨,并由《先锋》校刊的特约通讯员提任为主编。
时间是考验人的这句话,我至今才明白它的真实意义。从此,文琴的情绪一天天地消沉。是因为撤消她团委的职务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暑假天,我与文琴闷闷不乐的回家转。那先前的天真话泼被炎天烈日蒸烤得蔫荅荅的。
当我们刚要进入松树林时,我掉在后面,背着树丛小解。转眼间,我见文琴揉皱一个纸团,随手扔在路旁的草丛里。
我走到那里时,把那个纸团捡起来。这时文琴已穿过松林。我打开纸团,原来是学校发的通知书:语文六十七。数学不及格。其余平平。在鉴定栏里,有这么一句:爱贪小便宜,且不求上进……
文琴的成绩一天天下降,这引起了她的班主任老师的忧虑。但奇怪的是,她的美丽也一天比一天更娇艳。女孩子的漂亮使她懂得了自身的价值。
当她初次发现全校的男生都用贪婪而羡慕的眼光偷偷地看她,向她投来一束爱的闪光,她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回敬顾盼她的人一个微笑。她兴奋,荣耀,自豪。
回到家,对着梳妆镜一照,不由得惊呆了:那漆黑的散发瀑布般泻在肩头,细长的眉下一对水灵透明的大眼晴,一转眸就会迸出美妙的诗句,含蓄空灵。
高高的鼻梁象珊瑚雕琢成的一个玲珑小拳石,唇红齿白,那莺声燕语使匆匆行人也闻声驻足,更不用说口齿噙香。
她暗问自已:我怎么这么美呢?从此,在文琴心里,发生了一次巨变:什么好好学习,将来为祖国,为人民服务,这毕竟是未来的事情___太遥远。
什么入团入党,将来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成就一番事业,流芳千古___不现实。
只有美,才是属于自已的。女人的最高价值就是美,美能获得一切。

食堂还没有下放,母亲的生命就结束了。父亲只在一块墓碑上用刚劲的颜体字写下“惠钧冯静安之墓“七个大字,没有铭文,留下的是无声的空白。
那时,队上死一个人,是不会引起波动的,与平日一样风平浪静,好象根本没发生一样。
社员们在田间地头劳动累了的时候,偶尔记起了谁,就议论两句。这司空见惯的事,何足为奇。
如对母亲的死,议论起来就那么简明扼要。细想他们的话,坠地有金石之声。可惜当年,父亲没有把这段话作为墓志铭。
他们的议论已超越了对个人的评判而成了广泛的定论,因此,作为某一个人的墓志就不适合了。父亲是正确的。
不妨摘录如下:
一个社员说:映儿他妈是饿死的,可怜……
另一个说:不,是病死的。那天,临近中午,她在地头,身子晃动得利害,双手紧握着锄头,倒了……
六十多岁的张大叔说:你们哪里知道呵,她是先饿病了,然后才死的。
…………
我看得出来,文琴她仍爱着我,而且公开向我表示过爱。
这期间,我们绽放了童贞的情窦。每当我细赏文琴的美丽时,发现她貌若桃花的面厐将要取代牡丹的国色,可惜幽香般的芬芳散失了。
支撑着她的晶莹透明的汉玉般的骨胳,成了历史课本上画的类人猿的骨架一样,没有一点闪光;细若凝脂的肌肤散发出狐媚神奇的妖仙气息,眼神一触到你,会使你恐惧战栗。

文琴的美,使人感到一种凡间小子贪求星空仙女的痴心妄想,使你望而生畏。她本属“嫦娥”仙女,料应人间留不住,只能飞向广寒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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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青铜钥匙打开尘封已久的思库,透过蛛絲密网的窗口,看到一片朦胧的字跡隐微地刻在一块汉玉的碑上。
我噙着泪,深思着这样一个问题:守身如玉严格到至微的小事都不放过的人,成了时代最可悲的牺牲品,值吗?在不超越道德这个范畴之类的那些细枝末节,是否可以与世浮沉,随波逐流?
即使同流入大海,浪淘尽污泥残沙,真金仍显其质,又何必抱定“宁同鸿鹄比翼,不与鸡骛争食“的高洁,终死于泥淖之中,值吗?
历史倒退的时代,不单是个人的悲剧;时代也会在历史的一页中,留下一筆沉痛的叹息。
2021年1月26日于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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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鎬,筆名顽仙,一九四二年一月生,现住四川万源魏家镇人。一生酷爱诗文及书法,散文兰殇曾获2015年度四川日报文艺副刊作品三等奨。近年来有诗文及书法作品散見于各网络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