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们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只把母亲当亲人
三十年前,我九岁,把所有的饭当亲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只把青春当亲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和女儿,是我的亲人
踩着四十岁的门槛,所有的敌人和亲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当我八十岁,睡在坟墓里
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亲人,但你们已经找不见我——
……这一撮新土,这大地最潮湿的部分——
落在身上的雪
落在身上的雪
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雪人
像生命的痛苦把我变成痛苦的人
它忘了我已习惯痛苦
忘了这世上还有更多快乐的人
他们从不同的屋子里
看这些雪落下来
落在屋子与屋子,道路与道路
山河与山河之间
把世界变成雪的世界
走在雪中的人,变成了一样的雪人
走哪儿都一身雪,好像这些人
一直是雪的一部分
是“雪”这个词
唐朝来信
一路走过千山万水
它带上了草木的气息
使者的体温和汗味
因为途中的一次变故
它遇上匪患,信封之内
那些文字,惊惶,无助
毫无疑问地,它一次次
想到了死,火的舔舐
水的浸渍,被黑暗胃囊分解。
……星期一,我坐于窗前
看窗外楼群如众山汹涌
雾霾里的绿植比雪更虚无
一群疾飞的渡鸦,在冷冽
空气中,模拟星际穿越
当灯光安静下来,纸的喘息
分外刺耳,你的手写体
如屋瓦上的燕子,带来天空中
离散和挣扎的云朵
而用一首诗或一则传奇来呈现
时间是不够的,虚构的瘦马
颤抖着筋骨,从纸张深处走来——
你用狼毫述说的一切,不外乎
孤单岁月的回忆——它模糊,
不确指未来任何固定的日子
寒流的侵袭,如不同年代的爱
我的痛惜在于,以前从未留意
山水间,更多消失的驿站。
悲伤的椅子
岸边渔火再一次
照亮小部分的水。大部分
则没入管道的黑。塔吊从远处
伸首窥见水中干渴的倒影
一眨眼又消失于无形,
远行者止步于自我的怀疑。
堤岸泥泞,鸟鸣搁浅在枝头
从密匝匝的叶子下,紫色浆果
旋转着身体里撕咬的野兽——
它不甘于就此沉沦。“让死
证伪活着……”这一会儿
他揪紧了鸣镝的耳朵,看见
更多的人用心碎颠覆了
一把旧椅子的完整性。从空荡的
屋子中央,风的行刑队
围拢过来,光影带动一地落叶
在椅子下翻滚。
在梁鸿湿地
早春的阳光带着微薄寒凉,
豆梨才露出白牙,
风中俯仰的野芦苇
灰茫茫一片,被命运扼紧了脖子。
骨头的断折之声传来,
如冰碴碎裂,而水边油菜花金黄。
在细浪的镜子里,
季节刚迈开趔趄的脚步。
所以仅有爱还不够,还要奔跑起来,
还要一叶障目,无视白云与黄花举案齐眉。
野旷天低,你说是泥土涵养了水分,
还是相反?我喜欢
这散漫凌乱的早春,从桨声的裂隙里,
蒲公英和白鹭飞起,
从残雪下取回了羽毛和翔集的钥匙。
河水如脉络,遍布大地全身,
要蹀躞流过春天,
才能挽留蜜蜂、蝴蝶、更多的采花盗。
我还有秘密的手艺,
来保持一首诗的完整性与不可模仿。
我知道的,时间不会怅惘失神,
在季节的轮回里,
泥土梦见火焰和新生的青竹,也把这湿地
带向江水停歇之处。
一个早晨
河水在桥身的震颤里
流淌,赶着上班的人们
看不见一朵雪花飘向水面
在波浪细碎的反光里
它有短暂的晕眩,仿佛
新的一日也是用旧的一日
无人去细想流逝的恐怖
黑白相机也难以拍下
时间一刹那的决绝或迟疑
外科医生慢慢戴好乳胶手套
小学生急着削去铅芯的外衣
我有一封永不拆开的信留在桌子上
固执地反抗着锈蚀的刀片
我用水笔写诗,它的
喜悦和疼痛都是液体的
闪着记忆的光朝向新生
在不同的诗里
在不同的诗里写下生与死
它们守在时间的开始和结束
有时是庄严的圣殿,安魂曲
沾带雨露的百合,而更多的时候
你只看到一片苍茫大水
爱的波浪涌动,透明而不可测
你年轻时述说的永恒还很遥远
从昔日混沌初开到如今纤毫毕现
如同劈好的木柴,整齐地码放
在不同的诗里,生发着潮湿的生鲜气息
——那是来自原野和森林的记忆
在一点点复活,生出咸泪、木耳
又从炉灶里升起炊烟
但你不能再伸手去触及它,或者
掰开胸膛,把它埋入肺腑。
在下一首诗里,你已步入天命之年
注定写下更多陌生事物,诸如
村庄,城市,墓地,教堂,十字架
烛光中的唱诗班,众多石头的脸。
微风吹散一炉骨灰
落入更广阔的水域——那通向
古老太阳的应许之地,但这些
与你的悲欣已无瓜葛。木柴还在
虚无的镜子深处燃烧,传递火焰
的冷暖,也消耗着你的余生。
月光下的故乡
月光如水,几千年流淌
不息,我的故乡
却换了头脸,在水中,岿然不动
一茬茬的人,如草芥,在月光下出生,死亡
池塘里的水干了
河流干了,只余下这月光了
田埂穿过旷野
跑进春天,蒿草澎湃,埋骨的祖先
模仿失明的鱼,在水中叹息
而我就是侧耳聆听的人,一生只摸黑回来一次
离村口多么远
我已泪光婆娑。月光下的故乡
生长的麦子,棉花,泡桐,刺槐,四起的麻雀多么美
而我更爱暮霭中的拾柴少女
天黑以后,她就是月光下的新娘
我不要白昼的光
不要秋后算账,独留下雪的荒凉
月光下的故乡
我要你麦子的饱满,棉的温暖,泡桐和刺槐的花香缠绕
我要你麻雀的黑眼睛
当我们相逢在心尖上,相互打量着,却认不出了对方:
你把所有的路人看成了游子
我把所有的异乡,当了故乡
敬亭山独坐
山还是从前的山,漫山的树
也曾遇见谢朓,李白诸人,尔等
生甚模样,却早忘干净了
大抵像这石头吧,赋诗,饮酒,笑,哭
卧听风雨,鸟鸣,一场烂醉后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把对方当了镜子
看熟悉的自己,忽而不识了
也有举杯邀月者,对影成三人,击节
而歌之,舞之,蹈之,呼松柏来作证
看杀身的那棵,被征做檩梁,筑起阁台
从年轮里参透了生死的木匠
遁入空门,从此餐风饮露,暮鼓晨钟
众鸟哦,弃我高飞去远吧
只留头顶一片孤云,挽我三千丈白发苍茫
让这敬亭山登我,让这万顷松风吹我
数一数这大美山河埋过的命,我胸有块垒欲吐
我心怀不厌之诗,还未写出一笔一画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生于淮河平原。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成英、韩、西班牙等语种。获“华文青年诗人奖(2011)”“《诗选刊》最佳诗人奖(2013)”“扬子江诗学奖(2015)”“刘章诗歌奖(2016)”“《芳草》当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2018)”“扬子江诗歌奖(2019)”“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集奖(2019)”“《长江文艺》双年奖(2019)”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