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他领我走进民乐的殿堂,一颗糖一粒枣的引,一首曲子一段故事的引。
跟他学琵琶的那几年,他一定要教我弹三弦,说现在的三弦会者缺学者少,后继无人。
现在,三弦有了,三弦教材也有了,但那本教材的作者没了。
初见那年,他八十岁,我四岁;
永别那年,他九十六岁,我二十岁。
闵老先生还是走了,去年今日,整整365天。
外界如何盛誉闵季骞老先生,我长大了才知道:民族音乐教育家、南师大教授,编写了新中国第一部二胡教材,女儿闵惠芬是享誉国际的“二胡皇后”……但四岁那年,当被爸妈领着,小心翼翼进入南师大里面那个又小又破旧的公寓楼时,我眼里的他,只是一个头发花白、和蔼又普通的老爷爷。爸妈想让我学二胡,他看看我:“二胡学得人太多了,女孩子,学琵琶好。”当那时对于乐器的认知还只有小提琴和钢琴的我听到“琵琶”这个词时,我心想着,好像妈妈剥给我吃的那个黄黄甜甜的小果子,就叫“枇杷”。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跟他学艺,他有选学生的标准,只论灵性。他抱把大琵琶坐在我对面,教我抱住一把小琵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弹响了一个音,我鬼使神差依葫芦画瓢,也跟着弹出了相同的音。于是,以为去一个老爷爷家玩了一趟的我,自那一天起,成为了他唯一的关门弟子。那一年,我四岁,他八十岁。我管他叫“老爷爷”。
见老爷爷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他很老。我最喜欢抱着琴呆呆地看着他,看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白头发,比我见过所有的老人都更老一些;看他鼻子里滑落出一滴晶莹剔透的鼻涕,啪嗒掉在他的裤子上,在灰色的裤子上开出一朵黑色的小花,而他给我弹着曲子,自己丝毫没有察觉。于是我盯着他的脸憨憨地傻笑,他就停下来看着我,本来认真弹琴时紧抿着的嘴角突然向上弯起了弧度。
但一个能“霹雳乓浪”教我琵琶第一武曲《十面埋伏》、说要展现出垓下之战霸气的人;一个能给我演奏并讲解《英雄们战胜大渡河》背后英勇故事、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的人,怎么能跟“老”字扯上关系呢?他不仅精通琵琶,也精通二胡和三弦。他让我弹琵琶,他弹小三弦,一老一少来段清脆的评弹,或拉起悠扬的二胡,跟我来个小合奏,音乐的趣味就在乐器的交融声中显露出来。他教我弹琴要用感情,一曲的结尾要渐渐收掉,就像我爸爸载着我来学琴的小汽车一样,到楼下了要慢慢地刹车,不然猛地刹车我会头晕;他知道小孩子要哄着练琴,会在每次学完琴临走之前从罐子里掏出两三颗山楂蜜饯,塞到我的手里,酸酸甜甜的味道,那就是在老爷爷家学琴的味道。
市面上最通用的《儿童琵琶教材》是他编写的,但是他说,那些儿歌只是拿来练手培养兴趣的。他真正想教我的,是江南丝竹,是将要失传的古曲。于是,站起来还没把琵琶高的娃娃,每日把《霓裳羽衣曲》《汉宫秋月》《昭君出塞》当了练习曲,曲子不难,但是古韵悠长。他给我的谱子,都是他亲自手抄的古谱,书里没有,网上更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我手里留存至今的这些谱子,是不是已经将近失传。这是后话。
说不觉得他老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有脾气的。发脾气的点还有些古怪——我的直男爸爸用A4纸帮我的一份曲谱做了封面。老爷爷每次给我的谱子,都要求精细装订。那一次,他觉得我爸爸做的封面,太丑了,并且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找跟曲子相关的图片做封面。他觉得我们敷衍、不尊重艺术。后来,为了匹配《彝族舞曲》的主题,我们全家一起在网上挑了山寨火把节的图片,才算勉强让老人家满意。打开我的乐谱抽屉,一份份老爷爷手抄的曲谱静静陈列,加之精美的封面,其内音符仿若呼之欲出。光看曲谱,就仿佛看到了老爷爷,是古朴的、纯净的,又是对艺术满怀热情、精益求精的。
老爷爷说,弹琴要像玩一样,要把手里的琴当成玩具,不应该想着要练琴,而是因为想获得快乐而弹琴。这些话,我记了十六年,在考试学习的凄风苦雨中,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深以为然。然而,当时未经生活之苦的我,以为练琴便是我经历的人生中最大的痛苦。
我哭,我闹,我的腿被沉重的琵琶压红压紫,我小小的手够不着琴品还被琴弦磨掉皮。寄宿制幼儿园晚上八点的动画片时间我再也没有享受过,我想着老师一定是被我妈威逼利诱了才会硬撑着打着盹儿也要盯着我在远离动画片的小房间里练琴,练不满半小时还不许我休息。打开小时候的相册,一张张照片记录了我痛苦的学琴历程:一手扶琴一手抹眼泪的照片、双手抱着琴嚎啕大哭的照片,各种丑照应有尽有。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妈到底是抱着什么看笑话的心态,偷拍着这个小孩的丑照,而我又是抱着什么样受虐的心态,即使哭成那样,手上还抱着琴没停下。
痛苦的练琴经历,仅持续到小学。到十二岁小学毕业时,我突然从琵琶身上学会了一个道理:只要坚持学下去的东西,终有一天会变成热爱。也许是因为童花头大圆脸的娃娃长成了文艺少女,而文艺少女喜欢的古风美人总是抱着琵琶;也许是因为必背古诗《琵琶行》让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琵琶曲中的多情世界和起落人生;也许是我多次获得国家省市级大赛的金奖,也许是因为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演奏经历、学校个人独奏会后的成就感自豪感,圆了我鲜花掌声的梦;也许,只是因为课业的压力下,我真的把琵琶和音乐当做了逃避现实的精神净地。当我抛却一切考试升学压力,换上汉服、抱起琵琶,把自己想象成古代美人,怀着一种伤春悲秋的造作矫情,“强说愁”地拨弄着古时所谓的“靡靡之音”时,我明白了老爷爷当所说的“弹琴是为了自己快乐”的意思;高三备考艺术特长生期间,当我在下晚课和上晚自习之间的四十分钟时间里没时间吃饭却满心愉悦地去琴房练琴时,我明白了老爷爷说“要把乐器当成玩具”的含义。
然而,那时的老爷爷,已经太老了。在跟老爷爷学琵琶的第八年,在老爷爷八十八岁高龄时,我终于还是换了一个琵琶老师。那个老师年轻、严格,对于指法要求极高,对于情感表达也有死板固定的要求。老爷爷不让我考级,最后勉强答应我父母一年让我考一级。他说如果带着目的学琴,是学不好的;而新老师在带我的第一年,就让我去考了十级。十级一举拿了优秀,新老师很高兴,而我知道,那是老爷爷给我基础打得好。新老师是一个知名教授的学生,收费极贵,一小时不到收费大几百;而老爷爷十年如一日的一次课两小时,总共75元。在物价飞速上涨的那些年里,南师大的那栋小楼大概是最纯粹的一方天地了。那里只有传统音乐,只有古旧乐谱,只有抱着琵琶、面对面坐着的师徒——一个大琵琶,一个小琵琶,一个头发白花花,一个脸蛋红扑扑——不提金钱,不论名利,不抱目的。
不跟老爷爷学琴的这几年里,每年我们家都会去看望老爷爷。我爸在闵老先生的自传里写过一篇文章,那时描写他“精神矍铄,神清气朗”,现在一见,却真的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几年间,他的老伴儿,那个在我学琴时笑眯眯给我端牛奶的老奶奶,他引以为傲的大女儿,有“二胡皇后”之称的闵惠芬,接连地永远离开了他。五十年前,聚光灯下,神采奕奕,一曲罢了,满堂喝彩;五十年后,卧床不起,妻女继故,深居一隅,独忆往昔。
痛苦太大时,人会本能地选择遗忘一切。而他的行动范围,也已不出那小小房间,独自一人,仅护工陪伴。我进门,他一脸茫然看向护工:“她是哪个啊。”妈妈一遍遍说“她是雨桐,是你最小的学生,跟你学琵琶的”,他道“哦哦,雨桐,雨桐好的,我知道的”。但一脸茫然。
老爷爷让我弹琴,护工阿姨抱来了十几年前他给我示范用的琴。当年我多么渴望能弹一弹这把老爷爷常用的琵琶,记忆中的它古木玉轸、音色清远,老爷爷曾经总是满脸自豪地跟我说,这把琵琶跟随他去了多少地方、参加了多少演出。而现在,它就在我怀里,落满了灰,甚至生了霉长出了白毛,子弦断了,只有老弦还能弹出声——老爷爷在好几年前,就抱不动这把琴了。我用这根仅存的弦,简单弹了《金蛇狂舞》的几个音。老爷爷很高兴,脸上突然有了生机,跟着我弹的音哼唱起了谱子。他说:“谱子我都记得的,不会忘的。”我弹着,他哼着,仿佛回到十几年前。但这次,我坐着,他躺着;他想弹,但是弹不动。96岁的老人,甚至有时会忘了他的儿子孙子是谁,但他年轻时弹过的曲子,还背得滚瓜烂熟。突然一下,他就这么记起了我,“你是张钱雨桐吧,我记得这个孩子的!”那一刻,我仿佛见到了十几年前坐在我对面教琴的老爷爷,还是熟悉的他。
那一天,是2019年的2月21日,我们即将出门时,他好像又忘记了我,念叨着“雨桐,雨桐,哎?”但躺在床上的他仍然努力朝门口张着手,“下次再来啊,有空就来啊……”。
老爷爷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们的再次拜访。
去年今日,2020年1月17日。一代民乐大师的陨落竟是那么平凡,无声无息。
他领我走进民乐的殿堂,一颗糖一粒枣的引,一首曲子一段故事的引。跟他学琵琶的那几年,他一定要教我弹三弦,说现在的三弦会者缺学者少,后继无人。现在,三弦有了,三弦教材也有了,但那本教材的作者没了。
我们生在一个很好的时代。这个时代里,有《国家宝藏》《国乐大典》这样吸引年轻人的国潮节目,有方锦龙、冯满天这样的民乐传人。21世纪初“学琴就学小提琴、钢琴”的局面不复存在,越来越多的家长把孩子送去学习民族乐器。民族乐器的发展也不仅满足于国内,渐渐登上了国际上更大的舞台。
而这也是个浮躁的时代。利欲熏心、物质至上,凡事皆有目的、一切都为名利。潜心奉献的老艺术家生活惨淡、无人问津,小有成就的年轻人坐地起价,自视甚高。民乐的传承不再是艺术素养与高尚情操的培养,而是刻板僵硬机械化的输入产出——不需要体悟乐曲,哪里该强哪里该弱老师告诉你;不需要了解乐曲背后历史,谱子背下来就行。
为这个艺术开明时代奠基的,是老爷爷那样的老一辈艺术家;而被这个浮躁的时代所抛弃的,也正是他们。他们身上宁静淡薄的生活态度、潜心献身的工匠精神,如同老爷爷那把历史悠久、价值连城的古木琵琶,发了霉,断了弦,无人记起,结局落寞。但凭着仅存的独弦,它依然发出微弱但坚定的鸣音——这,也许就是传承的意义。
图/文:张钱雨桐
责编: 罗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