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帮轰”的年头,父亲当了30多年的马倌(饲养员)。他与一匹匹高骡大马结下深深的“情缘”。当他老人家离世前几天告诉我们:“我走那天要给我扎一匹马,我到那个世界还当马倌……”
我在家里男孩中排行老四,在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就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他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饲养的马膘肥体壮,就连瓜菜代年代(国家三年困难时期),马都没掉多少膘。老话讲:“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老父亲就是半夜多给马添一次草,还有就是给马饮水时,他不怕费事,总要把水加热,防止马喝凉水拉稀生病。生产队的人都说:“老张头喂马,赶上伺侯月子了,真上心。”
记得我五六岁那几年,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常常挨饿,多半靠吃菜团子,甚至是吃用黄豆皮(豆糠)粉碎做成的“豆毛”,难吃不说,还大便困难。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生产队,看到父亲给马切豆饼,刚烀出来的豆饼散发着浓浓的香味,我的两只小手痒的直抓衣襟,哈喇子流了出来,恨不得马上吃到那既冒着油又酥脆的豆饼。我以为父亲能把这豆饼喂马,儿子吃点,自然也是可以的。父亲把那圆圆的豆饼用两腿夹住,用两个柄的刀将豆饼切成年糕片形状,正当父亲忙乎切豆饼的时侯,我麻利的伸出小手,从案板上拿了一块豆饼填进嘴里,当我嚼得正香时,父亲一回头发现了,扯过我的衣领,“啪”一个大耳光,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父亲骂到:“小兔崽子,谁叫你吃的,滚回去!”我哭着跑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拎回来2斤玉米面,这是父亲的两天口粮领了回来,这还是只有男劳力方可享受的待遇。母亲为了节省,留了一半,再掺上野菜熬粥。这锅粥多半是野菜,全家每人只能摊上一碗。父亲那碗一口没动,对我说:“小四呀,爸爸昨天打疼了吧,爸爸也是没法子啊,全队几十号人,就指着那些马出力,马喂不上去干不动活,地里的粮食就收不回来,人就得接着挨饿。那公家的豆饼咱不能吃,你要吃了,别人就会吃,那生产队的马怎么办。我们忍一忍,日子以后会好的。来,这碗粥你喝了吧。”我没顾得父亲饿,便狼吞虎咽一阵风把两碗粥喝了个精光,小肚子像锅似的,鼓鼓的。
老父亲爱马如子,这个“马倌”在全村社员中都伸大拇指。记得那年秋季封垅,“老铁青”没趟几垅地就趴窝了,只见它全身热汗淋淋,大喘粗气。老板子无奈把它牵回。社员们议论开了:“老马要下汤锅了,一人得分二斤肉!”听此,父亲脸沉下来,象阴云似的。他蹲在“老铁青”马槽边抽着闷烟,不时打着咳声。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块豆饼拉磨将坚硬豆饼磨成细面,又去豆腐坊拎回半桶豆浆,小心翼翼给它“吃小灶”,还把“老铁青”浑身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老父亲每天去马圈都要先看看这匹马,精心去照顾“老铁青”。十天后,它长了膘,还能蹽蹄撒欢。生产队长看此乐得拢不住嘴。最后,把“老铁青”派去压个滚子打个零。每当父亲走近它时,它都用长长舌头舔着他的手,不时打着响鼻,摇着尾巴,像表示感谢。老父亲心里乐开了花。
“老铁青”好了,老父亲却累倒了。马圈常年潮湿,粪味熏人,加上常常吃不饱饭,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胃病。有时胃痛的厉害就用拌料木棍支住胃部硬挺着。母亲多次劝他去医院,可倔强的他说啥也不肯。母亲只好四处讨偏方,什么香油卧鸡蛋、土豆榨汁、喝鬼子红、熬姜水和小米粥喝,但都不见好转。无奈,家人用推车将他送到离家十里路的五家镇医院。医生告诉,需住十天八天医院才能回去。他急得直挠后腚,苦口婆心请求医生多开点药和点滴,说队里的马别人打撑子侍候我不放心,回家吃药打针。医生火了:“你不要命了,你患的是严重胃溃疡,大劲了就会胃穿孔啊!马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你的病不住院治疗是很危险的,知道吗?!"
父亲无语耷拉着头回病房去了。一夜他没合眼,心里七上八下惦记着那些马。特别还有两匹新下的马驹更需精心照料。谋算了一夜,父亲起早问清了医生的家门,亲自去“求饶”,好话说了一大堆,医生看在他爱队如家的份上也退了一步,上班后给开了一周的药。父亲如释重放,脸上美滋滋地打马回营,与他那些马相依为伴了。
那年正是队里送公粮的节骨眼上,大老板子的辕马上套就倒下了,只见肚子涨的溜圆,张大嘴巴喘着粗气,眼睛憋得象鸭蛋似的,队长和大老板子急得直转么么。父亲知道了,他仔细一瞧,这马患了结症,也就是现在的肠梗阻,拉不出屎憋的。上县城请兽医恐怕来不及。父亲立马叫来几个人,把“结症”马扶起拴在电线杆子上,并将四蹄绑好,他弄了一盆热水,脱下棉袄撸起胳膊,把豆油涂在胳膊上,将手伸进马的肛门,小心的往出抠硬屎蛋。经过两个小时,终于将马的屎蛋抠净。这时,大马鸣叫几声,在场的人心才托了底。队长在社员大会表扬了父亲,还嘉奖200个工分。年末,还给父亲评上了公社劳模。当提及此事,父亲总是捋着胡须高兴地说:“马倌爱马是本份,为伺候每一匹马,我啥都舍出去了。”
父亲喂了一辈子马,他老了干不动了,生产队只好另选他人。可是,父亲三天两头就去生产队马圈,看他那些心爱的“朋友”。马虽不会说话,但马通人气,每次去马圈,那些马都朝他扬着头,父亲挨个抚摸着马的脑门儿,嘴里还不停的叨咕着,临走还依依不舍。
父亲病了,几天滴水未进,双眉紧闭,一天忽然睁开了双眼,有人说是死前的回光反照,可我不懂,父亲嘴唇颤抖,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这辈子我就稀罕马,可我……”
父亲怀着对马的留恋,安祥的走完了他的人生里程。
按照父亲的遗愿,我们给他扎了一匹栆红大马。他走那年84岁。
张景昌,笔名秋实,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双城作家协会会员,近年来,在《北方文学》《双城堡文学》《双城故事》《中国火炬》《双城作家》等书刊杂志及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诗歌200多篇。欣赏文学,追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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