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花生丰收
戴永久
土地改革时,祖上租种地主家的那几亩地,顺理成章地分给了我家。跟三叔分家时,各执一半,每人约二亩地左右,这块地在倪家庄前面,离我家有三四里路。
大家庭时,人口众多,做活能够集中突击,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困难。分家后,各家劳动力少了,那么远的地非得请人帮忙不可。
那时的种田基本上还是“望天收”,产量低而不稳,一年二熟,人工饭食下来也就没什么油头了。
母亲有心计,她觉得,“瘦田丑妻家中宝,有田不种找饭讨”,“吃不穷,穿不穷,不打算盘一世穷”,“ 田是死的,人是活的”。田离家远,管理成本高,何不如种省工节本的花生如何,这个好主意得到全家人的认同。
改种花生虽好,但是,这三春头上,急水扳舵,要凑齐这一亩多田的花生种,确是个不小的难题。那辰光,穷人除了借高利贷,其它别无借物、筹资的路子可走。
情急之下,想到庄南头舍上黄玉监二爹,他是我家老东家的亲家。二奶奶又是我本家的姑娘,算是沾亲搭故。因此,父亲登门找姑爹姑奶奶求救,恳请借几十斤花生做种,待秋后新花生登场加倍奉还。
监二爹眯着一双细眼,满脸堆笑随口应道:“自家亲戚,不必客气,有事好商量。” 说罢径自走进房间。
二姑奶奶顺手搬了张凳子让父亲坐下,一本正经地说:“伙家,人熟理不熟,借花生种可以商量,但借种粮的规矩可是无例不兴,有例不废啊。”
父亲忙说:“姑爷姑奶奶肯救济我,这是天大的脸面,秋收后,一定按‘借一还二’的惯例准时奉还。”
这时,监二爹笑嘻嘻的从房中走了出来,拍着父亲的肩膀连连道:“好说,好说。现在就将花生称给你们拿回去,省得跑来跑去的浪费工夫。”
父亲“ 磕头带拜垫——求之不得”,羞涩地取出藏在裤腰带里的布袋子,装进借的花生种,欢天喜地回到家中。
第二天,母亲趁天气晴朗,将花生种倒入竹匾内,放在太阳下暴晒。然后,再用手工剥去花生外壳,据说这样种子下地“出场”(发芽率高)会更好。
剥花生种时,妈妈双手拉着我和刚刚学步的宜珍妹妹说:“好孩子,‘吃种粮,烂肚肠’,这花生种你们可不能随便吃,等下午我剥好了,将不能发芽的花生米儿拣出来,炒熟了给你们吃个够。”
下午,我同妹妹就围着父母,抓着拣出不用的花生米,吃个不停。晚上闻着炒熟的花生米的香味,连晚饭也懒得吃,只顾边吃边将还有点烫的花生米直往衣服上小口袋内装,快活得像过大年似的。
谁知道乐极生悲,晚上感到口渴,就用水瓢儿舀汤罐水喝,生水喝多了,夜里兄妹俩先后腹胀肚子痛,把父母吵得大半夜没睡成觉。下半夜,父母刚刚入睡,我和妹妹懵懵懂懂,先后将稀大便拉了一床。母亲清理好床铺上的污物,东方已经发白,就起身煮早饭。我和妹妹肚内一阵轻松,呼呼大睡,直到喊起来吃早饭。
这年天公作美,雨水调适,花生出苗整齐。母亲连续两次松土锄草,落花下爪儿之前,又浇一遍薄水粪,所以花生长势特别的好。
秋天,眼看一年的劳动成果就要到手,父母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地里挖出几棵花生一看,不由喜出望外。由于这块地从来也没有种过花生,是十足的“馋田”,拔起来一看,不但棵棵白花花,密密实实结满花生,而且是粒粒饱满,角角如样,父母心中真比喝了蜂蜜还甜。
由于田地离家太远,而且面积较大,收花生是费力的事。那时农村大忙,一般用以工换工的办法,即你们几家先来人帮我做,然后,我再分别的给你还工。找人用锹儿手工挖,因面积大路程远,用工就多,众人的人工来不及还。权衡再三,最终选择当时最先进的收获方式——用花生筛子来完成。
筛花生需要的人多,父亲、二叔、三叔、爷爷以及唐家营二姑夫,家兵家将全部上阵,外面又特地请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大劳力,这样“两副班子”就搭起来了。
记得那天天麻麻亮,四个大劳动力,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抬着花生筛子向目的地进发。花生筛子,用二寸厚尺把宽的杨木板子扣制成约一米左右的方木框,然后再用8号钢丝穿底,钢丝之间的距离约有小指头宽,确保做到筛动时泥土散下,花生掉不下来。筛子木框底部中间,用铁索子等距离悬挂一根杂木甩棒。
施工时,先将用两根长条木扎成人字形竖起,然后用一根长竹篙一撑,成了一个三角架,再用两根特制的粗绳将花生筛子吊在下面。筛花生时,先用铁制的花生抓子,将花生藤一棵一棵的抓起来,堆成一垛垛小堆子,随后将其集中一处堆放。
负责筛花生的两人中,一个人用特制的铁锨,将拔去花生藤地里长有花生的泥土,铲起来抛到筛子里。筛的人使劲拉动筛子,左右摆动,筛内的泥土夹杂花生来回有规律有节奏的掀动。颠散的泥土和杂物自然落到筛下,花生等则留在筛内。筛下挂着的甩棒,随着筛子的来回掀动轮番击打筛底,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将粘在筛子上的细土敲落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筛子下的泥墩子不断加高,妨碍到“甩棒”的来回摆动,必须搬移木架,将筛子向前移动几步,以便继续运作。筛花生是一首歌。铲土喂筛的、拉筛捞花生的,二人相互配合,得心应手,每一个动作都十分到位,脚步和手臂的驾势,显示力量的美感。在这美妙的旋律里,筛花生的号子信口由腔地哼唱。号子声昂扬雄浑,庄稼汉的喜悦在筛子里迸激,在铁锨上闪光。
筛花生是一幅画。淡墨山水,巨笔写意。江淮平原的一隅,花生地里的人物,背景深秋晴空彩云。不是嘛,栩栩如生的天作地合;拉花生藤的女人们,弯腰舞臂,片刻不停,花生藤堆子在田埂边耸起,聚集冬春生活的绵长热情。筛花生的汉子,闻吸泥土里溢出的香气,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
铁锨在筛子前尽情飞舞,筛子里的花生涌起希望的浪潮,筛子在阳光下有节骤地晃动,筛下的泥土堆成座座土墩字。太阳不知疲倦地移行,花生墩子很有秩序地排队列阵。
呵,远远望去,花生筛架子是山,花生藤堆子是丘,一行行的花生墩儿是起伏流淌的水。这流淌的水腾热气冒青烟,好似刚揭盖的蒸笼,蒸蒸日上。
筛花生是十足气力加技术的巧活。筛花生用的大铁锨,用木制的头子上包上一层薄薄的钢铁皮制成,再配上一米六七的桑木柄,少说也有十来斤重,再加铲上一锹的花生土,总计有二三十斤重。这么重的分量,要一刻不停的端起来,並准确的抛进一米多高,一二米远,来回掀动的筛子里,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拉筛的人要靠手臂,将几十直至上百斤的筛子,拉得不停的来回摆动,还要不失时机,毫不停顿,巧妙使用铁笊篱将筛子里“泥嘟嘟”的花生,连同砂浆,砖瓦碎片杂物等绰出,其体能的消耗和技术的熟练也非常的拿人。
这抓拉花生藤的,筛花生的,运花生的流水作业,一直忙了整整两天,终于将花生筛结束了。一家人皆大欢喜。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偷偷的往花生筛子里一坐,死活也不下来,爷爷没办法,找了一把干草放到筛子里,又在上面垫了衣服,抱我坐到里面,二叔他们抬起筛子,上下晃动,筛子底下的“甩棒”有节奏地发出“啪笃,啪笃” 的声响,煞是好玩。
夜里,父母就在花生堆子周围,用花生藤当墙,用麦草押成的雨具蓬头作顶,就算是对劳动成果的遮掩。花生堆旁的地上铺点干草作床,父母用来守夜。
这样,在地里连续忙乎了两三天,然后,欢天喜地将初步除去了杂物的潮花生,用小车子运回家中,晒干扬净以后,用芦苇折子堆了一个圆圆的花生堆,一直堵到草屋的二梁。
几天后,父亲将母亲动手一一拣成,角角如样, 双倍斤重的一大袋花生,千恩万谢地送还到黄玉监二爷家中。
我沒有筛过花生,究竟需要多少气力,才能绘成筛花生的乡间图画,这一劳动者的课题,始终刻写在我的心田。无论在青年、壮年时代,甚至到如今的老年时期,这道课题都没有填写岀标准合意的答案。标准答案在哪,在后代的计算机里吗?可能。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