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减 员
缪荣株
时光倒流到57年前——1962年春,沐家村南靠河边后垛子上,那一间屋大小的玉米长得十分引人注目。已过了农历4月,大田里玉米应当拔节时普遍还很黄瘦,刚刚冒出了泥土,就像村上的人一个个走路病病歪歪的。而那块玉米却很茁壮挺拔,腰间长出了紫红色的胡须,中间的那十几颗已结出了小孩手臂粗的棒子。要不是大棍子娘看得紧,早被饥饿的人掰去。
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队里的男劳力由于饥饿都外流到安徽、江西等地的山沟里,别家外流的人常从外地捎信回来,独有大棍子一去无消息。蹲点的公社干部问队长,队长瓮声瓮气地说:“人还得离我们这个垛子的!?”
这话引起了蹲点干部的注意。那天蹲点干部遇到大棍子的兄弟二棍子,二棍子“童儿痨”,十几岁的人了,像一根枯瘦的葵花棒儿稍稍碰一下就能折断,一阵小风能吹倒。
“你哥呢?”
“不晓得!”
“人家说你哥外流回来,没有离垛子。”
二棍子突然露出惊恐的眼神,站在那儿两腿发抖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
“人家说你哥死了?!”
“嗯。”
“葬在哪里?”
“山芋窖里。”
接着,二棍子结结巴巴向蹲点干部坦白了哥哥死的情况:那天深夜,娘让二棍子站在房门口点着煤油灯,一方面看着屋外的动静,一方面罩着娘和姐姐作业。娘和姐姐将熟睡的哥用被子捂死,然后将他放在用竹子押的竹箔上卷起来。娘和姐姐搀着包着哥的尸体的竹箔,走到锅灶口的山芋窖子上放了进去,然后抽出竹箔填平了土。娘怕露了馅儿,开春的时候拆去了山芋窖子上那间草屋种上了春玉米。那间草屋拆去后的旧墙土,加上大棍子尸体发酵后的肥力,使春玉米肥力特足,一个劲往上蹿,绿油油的茁壮极了,好看极了,像一盆花。
原来,大棍子从安徽山沟里外流回来时,只见一路上饿殍不断,但时闻锣鼓喧天。他走过一些村子,村子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几条红着眼睛的狗伸长舌头,恶狠狠的盯着偶尔路过的行人。大棍子偶尔碰到冒炊烟的村庄,就顺着锣鼓声慢悠悠地移步,想讨口吃的。原来,那村里喧闹的锣鼓声和猎猎飘动的红旗,在迎接县委检查团。大棍子见到这些既好奇又激发了生存的愿望,加快了移动的脚步,可是那浮肿的腿脚却不怎么听使唤。大棍子见到一群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大鱼大肉的吃喝。检查团每走到一处,都是受到这样的欢迎,今天虽然刚过中午,他们已经第六次受到这样丰盛的招待了。大棍子先是隐在一堵土墙处偷看,那口水竟打湿了前襟。大棍子从安徽一路走回家,已经十几天没吃一顿饱肚子,走路都快走不动了。他看到那么多干部正在桌上吃喝,也不知哪来的那股劲,冷不丁地运动员一般冲上前去,从那些人背后伸出一只黑手,抓过餐桌上的一只小猪蹄狼吞虎咽般地啃将起来。正吃得有滋有味的检查团员们忽见从背后冒出一个僵尸般的黑人来,个个倒了胃口,纷纷离开宴席。当愤怒的村干部拿绳子去捆绑时,大棍子已经钻进了那一望无际的芦苇中。
大概过了半个月吧?大棍子在一个深夜终于摸到了家中,可是村上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他出来。
蹲点干部将情况汇报给公社党委书记,书记立即研究破案方案。商量结果以缺乏基肥为由,到大棍子家铲掉那间草屋的垃圾墙土。大棍子家已长的一间屋大的玉米按大田最高产量偿还。方案定好后,民兵们立即采取了行动。20多个民兵先砍去玉米,接着挖土3尺未见动静。民兵们心中无数,民兵队长心中有数,招呼说,现在基肥难得,再往下挖半尺。民兵队长刚说完,一个民兵下去一锹,挖到了尸首的腰上,大叫一声。众人围过来一看,大棍子的尸体像腌菜缸里的咸肉。于是,大棍子的娘和妹妹被五花大绑带到了公社。
原来,大棍子五大三粗,队里分的四个人的口粮只够他一个人吃,妹妹、弟弟和娘常常挨饿。娘想,与其饿死三人不如除掉一人,这年头娘顾不得儿子,儿子顾不得娘。那晚,娘暗暗地下了决心,组织女儿和小儿子,秘密地开了个会,采取了减员的办法。
摘自《姜堰坝口故事》

作者简介
缪荣株,男,1944年1月生,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人,1968年12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州晚报》专栏作家、姜堰区作协副主席。主编《泰县金融志》《姜堰名人》,分别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社出版。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报告文学》《中华散文》《雨花》《福建文学》《新民晚报》《扬子晚报》等中央、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700多篇,多篇获全国、省市奖,30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今日文摘》《小说精品》《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民间故事选刊》等入选。出版小说集、散文集5本。2020年第四期《今古传奇》,2020年6月中国作家网发表长篇小说《银行风云》。此外,60万字纪实文学《胡锦涛和姜堰》,主要叙述高祖胡沇源13岁 在清·道光年间(1833)到苏北东台茶叶店学徒,一直写到胡锦涛中学毕业,其间126年的家族史。纪实文学从2018年1月27日每周六在加拿大多伦多《大中报》读书栏目发表,至2020年11月5日已发15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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