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全县最好的学校, 他砸锅卖铁也要把儿子供上大学,让他跳出农门,不能像自己一样在沙地里打滚了。但是,在县里上学就得住校,吃啊住啊的势必就多一笔开销,再加上将来上高中、上大学,那又是多少钱?吕急人算过账,让儿子跳出农门至少需要小十万,那还不算娶媳妇、将来住在城里要买楼房的钱……
时势逼人啊!为着这样一个宏大的目标,吕急人只好尽自己所能,攒一点是一点,说不得就需要铤而走险了。
小娃见吕急人不吭声,有点急躁道:“三哥,成不成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吕急人是出了名的慢性子,缓缓地吐出一句 :“让黑里来吧!不过……”他
看了看左右无人,又道 :“以后你们自己把钱数算好,找机会送到我家里去,免得落人眼。”
小娃大喜,恭维着说 :“我就知道三哥你是个亮豁人!放心,你给我们的花棒比直接到林场买的便宜一半,你帮了我们,大家也不给你添麻烦,到时候我们几家立梁,一定请三哥你去喝上下五千年瓶装酒,吃手抓。”
吕急人扯着嘴角笑了笑,居功自大地刚要开口,被小娃率先截断。小娃笑着说 :“三哥的口味我知道,羊脖子给你留着。”
吕急人满意地咂咂嘴,似乎羊脖子就在他眼前。
两个人转出花棒丛,小娃拉了缰绳吆喝着骡子就要走。吕急人指挥他 :“往那边走,从后沙梁那边绕出去。”
狗娃再三感谢后赶车走远。吕急人捂住兜里的一沓钱,懒懒地打个呵欠往沙地里一躺。“真他娘的累死人了!”吕急人短促地低声骂了一句。
倌,真是冤家路窄啊!
刘羊倌仰头,也看见了沙梁上高高站着的雒兴国,吓了一跳,气氛立刻诡异起来。
刘羊倌后退两步,满脸戒备地看着雒兴国。
雒兴国冷冷地盯着他 :“我说过,只要我没死,你就别想进八步沙来放羊。”刘羊倌的气势弱了几分,恨声回道 :“雒家娃子,你就不是人!”
雒兴国像个王者,仰头哈哈大笑。在刘羊倌的注视中飞跑下沙梁,捞起一根干树枝冲进羊群里疯狂地驱赶起羊来,惊得羊群四散跑开了。
刘羊倌怔住了,后退一步跌翻在沙窝里,呆呆地看着疯魔了的雒兴国,嘴里胡乱嘟囔着 :“雒兴国,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我走还不行吗?”刘羊倌拿起炮肚子,把石子儿扔到了头羊的身边,石子从沙子上飘过,在沙坡上犁下了一条浅浅的沟。刘羊倌接下来打了一声口哨,那头羊就领着羊群离开了二道梁……雒兴国看着离去的羊群大声喊道 :“刘羊倌,记住了,下次我拿把刀子,你要是再敢来林区放羊,我见一只捅一只,连你一块儿捅!”
雒兴国的声音蹿出沙梁,在二道梁的上空回响,余音缭绕,惊得刘羊倌一边走一边朝着雒兴国张望,生怕这疯子真的追过来把他当羊给捅了……
这些天,林场大院里越来越热闹,前来拉花棒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颇有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盛景。雒兴国前段日子养伤,其他人都忙得昏天黑地, 他回到林场来就主动抢着干活,想为大家多分担一些。这不,才送走装得满满的一车花棒,院里还有些零碎枝条,雒兴国就推着大家去休息喝水,自己拿了木杈来收拾整理。
这时候,刘尕五来到了林场大院门口。他探头探脑地往里一瞅,正好看到了雒兴国。待要喊他,张了张嘴又停了下来,低头寻摸着,找到一块土坷垃, 照准了雒兴国丢出去。
雒兴国正在干活,感觉到后背挨了一下,转头一看,瞧见了大门口鬼鬼祟祟的刘尕五。他对这个人自然是没有好感,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刘尕五见雒兴国这般,有心进去找他,但往办公室那边看看,还是停住了脚步,一手掩着嘴压低声音喊道 :“兴国,兴国,你出来。”
雒兴国不愿意搭理这个仇人,但刘尕五的行为让他很恼火,拄着木杈没好气地回他 :“你要做啥?打架就进来。”
刘尕五嘿嘿笑着,很有耐心地又喊:“你出来,我找你是真有事,你出来说。”雒兴国并不怕他,放下工具,拍着手上的土走出来,站到门口问 :“说吧,啥事?我没空跟你谝闲传。”
刘尕五一伸手把雒兴国拽到大门旁的墙边上,从怀里掏出一瓶上下五千年酒,对他说 :“你看,咱俩打了架,虽然你受伤进了医院,可我也没占着便宜,我在家也躺了十几天呢!这样,你把这个酒喝了,咱们就算扯平了行不行?”
雒兴国盯着刘尕五的脸打量,不屑道 :“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我不喝酒,你少来这套。扯平可以,除非你答应再不去林区放羊。我们栽活一棵树、种绿一片林容易吗?谁都像你似的去破坏,再来场黑风暴就能把咱们都活埋咯!”
刘尕五把酒按进雒兴国怀里,痛快地笑道 :“行,我再不去八步沙了,这个没问题。你看你说话还跟乡长似的。不过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件事,你得替我办了!”
雒兴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把怀里的酒塞回刘尕五手上 :“我就说你刘尕五不怀好意,你把你的酒拿上滚蛋。”
刘尕五是不受拘束野惯了的人,放羊这些年更是天大地大,除了风吹日晒下磋磨出的一张沧桑脸看着憨实,其实他心里非常精明,就是没怎么念书,受的教育少,令他身上带着两分匪气。此时,见雒兴国不给自己面子,刘尕五也沉了脸,攥着酒瓶子准备摔了,却被雒兴国喝住。
雒兴国指着刘尕五的鼻尖喝问 :“你想干啥?又要撒泼打架是不是?”说着挽起了自己的袖子,做出随时应战的样子又说:“上回要不是我们场长手下留情,你娃子就该被送到派出所吃罐罐饭去。八步沙人憨厚,没有把你送进劳改队, 你倒好,居然还敢欺负到我们门上来了。”
刘尕五收起自己的脾气,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真的再不敢跟你打架了,我知道你是条真汉子,我打从心眼子里敬着呢!这回真是来求你帮忙的。”
雒兴国见状,口气软了几分,但还是没好气道 :“你也别想贿赂我。还是那句话, 你再到林区放羊割草, 我还得跟你干仗。除了这件事,其他的都好说, 说吧,啥事?”
刘尕五敛了笑,挠挠头破天荒地腼腆道 :“咱俩其实还算同过学的,你能不能给高场长说说,让我也当个护林员?”
雒兴国满脸质疑,刘尕五说的话让他既震惊又可笑,瞪着眼睛问道 :“你说啥?你想当护林员,别不是为了更便宜你放羊吧?”刘尕五黑红的脸上涌起懊恼 :“我说话你咋就不信嘛!”
信你个鬼啊!雒兴国心里默道,皱着鼻子看向刘尕五 :“要我相信你能当护林员,除非三九天的冰滩上长出个马莲,你不是跟你爹说过,将来连你儿子都跟你放羊吗?”
刘尕五把酒瓶子塞进雒兴国怀里,一屁股坐在大门口耍起了无赖:“我不管,反正你去跟高场长说,你们不让我当护林员,我就天天跟着你雒兴国不走了, 你跟学校的那个女老师谈对象我也跟着。”
那个年代,农村里头自由恋爱被看作是有伤风化的大事情,被人家揭穿还拿来要挟,雒兴国又羞又怒,瞬间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转身就往院里走,骂了一句 :“你就是个赖皮!”
刘尕五似乎觉得抓住了雒兴国的把柄,得意地靠在门边上笑了两声。
买花棒的村民们来了,八步沙人即刻出去过秤,装车发车,很快就把买花棒的村民们打发走了。我爹和史金泉正在办公室对账目时,雒兴国满脸恼怒地进来了。他捞起屋角水缸边的瓢,舀了一瓢水就直着脖子往里灌,喝得急了点, 还呛了一下。和生以为他是干活渴了,就提醒他慢点喝。
一瓢水下肚,雒兴国的恼怒并没有平息,他一抹嘴走到旁边坐下,兀自生着闷气,大家这才看到他的脸色不对,都觉得莫名其妙。
我爹转头问 :“兴国你咋了?为啥要生这么大的气?”
雒兴国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懊恼里带着无措地对我爹说 :“场长,那刘尕五揣着上下五千年酒在大门口堵我呢!他说他要当个护林员,要我来跟你说说,如果我不帮他,他就……他就拿我和英子的事来威胁。你说咋办啊?”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响起了热烈的笑声。雒兴国红着脸,怒目瞪着众人:“你们这些人太不厚道了,我都遇上麻烦了,你们不想办法帮我,还看笑话……”
大家急忙收敛,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笑上两声。多大点事啊,就让这小伙子慌成这样?还不如姑娘家大方呢!
我爹不由得好笑 :“兴国,你冤枉人家了。人家是给你请罪来了,你怎么看不出来呢?”
雒兴国气咻咻地看了一眼窗外 :“他不是请罪来的,是将我的军来了。”我爹打趣地笑道 :“你瞧瞧你这为难的样子,难道比追人家英子还难?”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雒兴国红着脸埋怨 :“你们竟然也跟着刘尕五一起笑我,不仗义。”
我爹收住笑,拍拍雒兴国的肩膀说 :“走吧,我陪你去问问,看那刘尕五要干啥。”
刘尕五倚着门墩,头一歪一歪地打着瞌睡,听见脚步声,抬头来看,见林场众人都出来了,急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土。说实话,他对林场的年轻一辈都挺怵的,以前那几个老汉虽说也倔,但他自恃年轻力壮,就没怕过,还故意赶了羊群去林区附近转悠,趁人不注意再割点草、搉根死树带回去。但是,自从和雒兴国打过一架,那副不要命跟你死磕、硬磕的架势,让他都怯。还有派出所的警察说过的话, 也让他记忆犹新 :“破坏林地, 你已经犯法了。你不但不认错,还将人打伤,又犯了故意伤害罪。两罪并罚,最起码要判你三年徒刑。可人家雒兴国没有起诉你,八步沙林场也放弃了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否则的话, 你就进班房去了。”刘羊倌听了这样的话反问 :“他雒兴国也打了我,这是什么罪?”警察告诉他:“是你到人家的林场里打人的,还差点把人家的脑袋开瓢了。人家反击你是自卫,要是把你打死了,人家是不会承担法律责任的。”
回到家里,刘羊倌认真地读了警察送他的《法律读本》,那上面把“破坏林地是犯罪”说得清清楚楚, 把什么是自卫也讲得明明白白的。这时候刘羊倌就想,雒兴国是个厉害人,惹不起。可八步沙的这些人都仗义,没有把他送到班房里。所以,要报恩。怎么报?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再不能去八步沙放羊, 第二条是再不敢像过去那样打人了,真要出了事,你不蹲班房子谁蹲?
还有一个问题也让刘羊倌百思而不得其解。这雒兴国不就是八步沙的一个护林员吗?一年也拿不了几个钱,比起自己来更是要家底子没家底子,要钱票子没钱票子的,咋就为着几棵树、一把草,就能豁出命来跟人干仗呢?
刘尕五从小放羊,十多年来见的最多的就是羊,给他带来财富的也是羊, 可是,谁都不知道他心底里最厌烦的也是羊。这次跟雒兴国打架,回家躺在炕上养伤的日子,他突然觉得异常清静,再摸一摸浑身的瘀青,心里有了不少的疑问。雒兴国一个白面书生,跑到八步沙去上班,这是第一个“为什么”。第二个“为什么”,是八步沙那些人,在他们眼里,这树比人还值钱。这一系列的“为什么”,刘尕五越想不明白,就越想弄明白。
他在信用社里也有一本存折,上面的数字足够让他称得上“万元户”了。也就是说,他刘羊倌不再为生计发愁了,他想换个活法。想来想去,他决定去干自己弄不明白的事情,就是到八步沙林场当护林员,看一看那些人到底长了一颗什么样的脑袋。刘尕五是家里的老小,他爹已经不在了,几个哥哥也是分家单过,互相不干涉各自的家事。于是,他下定决心把羊都卖了,然后来投奔八步沙。是的,就是投奔,跟小人书里说的故事差不多。刘尕五自以为是地这样想。
可是,八步沙林场,他也就和吕急人熟一些。那个人他并不喜欢,不像雒兴国那样有血性。刘尕五喜欢有血性的人。想到这里,他就找雒兴国来了。
雒兴国带着我爹到了刘羊倌的面前,他余怒未消,质问道 :“刘尕五,我们场长来了,你说你到底要干啥?”
刘尕五龇牙一笑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当护林员。”雒兴国对他有成见,气恼地说 :“你胡扯!谁信呢?”
刘尕五难得正色,竖着大拇指夸赞 :“我刘尕五这辈子就认一个死理,谁厉害我就服谁。你雒兴国是条汉子,我服了。”
雒兴国怔住, 一时无话可说了。刘尕五耍横他能应付,可他忽然态度大转弯,倒令人不知道怎么处置才好了。
我爹好整以暇地看了半天,这才开口问道 :“刘尕五,我这八步沙林场,可不兴耍二杆子江湖匪气。你照实说,干啥来了?”
刘尕五擦了一把热汗,一本正经地说 :“高场长,我卖掉了家里所有的羊,投奔你来了。”
这件事很出乎大家意料,我爹也觉得意外,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雒兴国还是不相信刘羊倌会卖了羊,不耐烦道:“你痛快说,别云里雾里的。”刘尕五诚恳地对着我爹说 :“高场长、雒兴国,我真的没啥!就是想当个护林员,你们就把我收下吧!”
此时院里有四五个人,对恶名昭彰的刘羊倌戏剧化的转变都难以接受,狐疑地盯着他。
我爹挑眉微笑,想试一试刘尕五的诚心 :“可以啊!不过我有个条件,你看能不能办到,能做到就好说。”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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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人文学》武威头条编辑部
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