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来年枫似火
张记永
第一次走近莲浦湖，是在元旦的午后。
这是二九的第三天吧。午后的天很蓝，风也柔柔的，一点也没有冬天的寒意。湖面微波轻盈，几棵柳树斜倚在碧波间，正与天上的白云眉来眼去。
水很清澈。能看到黄泥，看到细石，看到小巧的鱼虾，当然，还能看到我脸上沟壑般纵横的皱纹。
多像夜夜萦绕在梦中的村后小河呀。
小时候，村后就有这样的小河。水，清清的，浅浅的。水草，黑绿的，有点腥。几棵歪脖柳树，慵懒地躺在水面。较宽而凹陷的柳树根，就是娘经常洗衣的地方。那时娘还年轻，浸泡在水中的手臂，像莲藕。娘洗衣时，我总是抱着柳根，练狗刨。牵着柳枝，扎猛子。有一次柳枝断了，一猛子扎入水草中去了。急得娘扔了棒槌，跳入水中，揪着头发(别见笑，小时都裸泳呗)，把我从水草中拎了出来。后来娘笑着说，把你拎上来时，你两耳上挂着水草，嘴里还衔着只小虾呢！
我笑了。脸上皱纹重重，恰如湖面圈圈的涟漪。禁不住一脸唏嘘，尚不到花甲之年的我，竟然活成了一部《西游记》:压力像悟空，身材像八戒，头发像沙僧。理想嘛，更像唐僧，前途坎坷不说，更重要的是，离西天越来越近了。
湖边小路还没硬化，平平仄仄的，倒象一首新写就的诗。缘湖东去，有几个工人正栽绿化树。树冠已截去，仅余僵硬的树干和稀疏的树根。用手一抠，几绺树皮应手而落。忙问植树工人:师傅，这是啥树呀？干枯得朽木似的，能栽活吗？植树工人搓搓手上的黄土，眯眼笑道:哈哈，这是五指枫，肯定能活！等你明年秋天再来，准保让你看到两行火红的秋天！哈，我也笑了。想不到这质朴憨厚的植树工人，竟出口成诗！
拜别“师傅”，折而南下。路东是一片桂花林。不太喜欢桂花香，那香太馥郁，浓得化不开。有一次去南京玩，秦淮河畔，买了一捧晶莹斑斓的雨花石，又顺便买了三只桂花鸭。到家切开一尝，桂香浓郁。只因不太喜欢桂香，一口没吃，就赏给了邻家的黑猫。黑猫倒不挑剔，双爪捧着，吃得是满身桂花香。另两只送了朋友，至于他们是否像黑猫一样爱吃，那就不得而知了。
因腿脚不便，只登了观湖岗，没敢爬卧龙岭。观湖岗并不太高，下岗的路却很陡直。好在路上有柔软的枯草和松松的黄土，于是就一屁股坐在土坡上，孩子似的滑下岗来。
也许是景点刚具雏形，管理不严，抑或是要办灯展，招徕顾客吧。桂林小径的尽头，居然有一个卖“肉夹馍”的小摊！
摊主是个少妇，白吉馍似的圆脸，弯月似的眉眼。身后一四五岁红袄女孩，正认真地叠纸袋。摊前有三五个顾客在等候，稀稀疏疏地。
挺喜欢吃“肉夹馍”的，就是不太喜欢“肉夹馍”这名字。假不假呀，明明是两片白吉馍抹上一层肉糊糊，咋能叫“肉夹馍”呢？该叫“馍夹肉”才对呀！我的理解是，“猪肉炖粉条”和“粉条炖猪肉”是绝不相同的两道菜:猪肉炖粉条嘛，应该是多多的猪肉，放少量的粉条;粉条炖猪肉呢，应该以粉条为主菜，猪肉为配菜。胡思乱想间，摊主开口了:老板，热乎乎的肉夹馍来一个不？
哈哈，不急。先给别人做吧，饱了眼福之后再饱口福，对五官来说，才不偏心呀！
老板娘笑了。笑声像紫色的风铃，脆生生的。
甜糯的语音，弯月似的眉眼，和秀子倒有七分神似。
七年前，刚接手九年级的一次写作赏析课上。两则作文题记吸引了我:
我不是主，主博爱万物。而我，只爱你一个。
一一题记
对着玻璃哈口气，上面画的都是你。
一一题记
语言质朴而脱俗，立意大胆而张扬。随手一翻作文簿的正面:秀子二字，洒脱而娟秀。我含笑问道:“谁是秀子呀？”“我呀！”靠右窗户边的一位女生应声而起。
粗长的马尾辫，扎的高高的，一说话左右晃悠。细长眼，一笑眯成一对弯月。妥妥的一张初恋脸。
“秀子呀，第一则题记是写给妈妈的，我看了。第二则呢，写给谁的呀？”
“哈，写给我男友呀！”秀子一点也不忸怩。
“呵呵，九年级就有男友了？会影响学习的！”我一脸惊讶。
“不会的，老师。有目标才有动力，有动力才能成功呀！”
“一片歪理！”我撇嘴笑道，“那你的理想是啥呀，说说看”
“理想嘛，”秀子歪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理想就是考个好大学，找个好老公，生个好儿子！最好是个混血儿！”牙齿紧咬下唇，一脸坏坏的笑。
“呵，考不上大学呢？我是说，如果考不上大学，你干些什么呢？”
“不会的，肯定能考上！”她一脸笃定。“嗯，假如，假如的假如。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去卖白吉馍。我妈就在外地卖白吉馍，挺挣钱的！说不定，我还能成个小富婆呢！”说完，又是一脸地神往。
我张大了嘴，满脸都是牙。现在的孩子呀…
中考揭榜那天，秀子是哭着离开的，她的中考分数仅比一中分数线低了一分！
再后来，听学生说，界中高一上半年就辍学了。和同学结婚后，夫妻摆摊卖白吉馍。
据说，生意做的挺火的！
“爷爷，这是你的肉夹馍，正热乎呢，快尝尝！”
红红的苹果脸，甜甜的小奶音，浓郁的肉糜香，大大的白吉馍，一齐洋溢在我的脸前。
弯腰接下肉夹馍。轻咬一口，一缕暖香顿时弥漫了肺腑。
“谢谢你，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一边大口贪吃，一边弯下腰向小姑娘道谢。
“我叫小地瓜。”
“呵，怎么叫这名字呀？”
“妈妈说，小地瓜又香又甜，就像咱现在的生活！”
“哈哈，这名字真好听！小地瓜，爷爷吃的馍，肉怎么那么多呀？”
小地瓜踮起脚跟，红红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妈妈说，要尊老爱幼，你是老爷爷，馍里的肉当然得多呀。况且，肉少了，也不叫肉夹馍呀！”
舔了舔手指，满是生活的滋味，一点都不能浪费。
“小地瓜，你和你妈都太棒啦，把生活都过成了诗！”小地瓜郑重地点点头，一脸胶原蛋白乱颤。
去小摊付款时，老板娘正收拾碳炉。圆圆的脸一片艳红，正如西边的满天红霞。
心想，秀子的生活该也是如此红火吧？不知该为她惋惜，还是庆幸？
天已黄昏，碧蓝的西天，涂满了大块的艳红，像一簇簇燃烧的火，又像层层枫叶堆叠。
忽又想起了植树工人的话，“等你明年再来，保准送你两行火红的秋天。”哈哈，何用等到明年，今天的所见所闻，不正是一首火红的诗篇吗！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