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刘松林散文集】《行走在人生边缘》连载四十三〈山间风静月正喧〉/ 刘松林(陕西)

山间风静月正喧
●刘松林
一下车,我就感觉了到山风的凌厉。身上的衣服仿佛被这犀利的山风刺穿了,使人感觉到透心的寒冷。我就有点后悔,出来时CX还专门叮咛要加衣服,我怎么就忘了呢?说好了今天要去草坪山看月亮,我心里就有点忐忑,不知道能不能禁得住山中夜晚的寒冷。
这里是磻溪河谷和伐鱼河谷之间的分水岭,东西只有不到二十米宽,往下看,都是几百米的深沟大壑。CX指着西面山沟对面的山塬说,那就是站儿塬。然后又指着东面山沟对面的山塬说,那是韩家塬。当然这里也是张上塬和秦岭的连接点。往北,这一条土塬一直延伸到渭河边,往南,就与秦岭接上了。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面,有一座塔,那就是草坪山,我们今天的目的地。

韩家塬被伐鱼河谷向西伸出来的一条支沟截断了,没有跟大山连接。塬边的土崖就有点陡峭,塬根下的沟底有一个村庄,笼罩在巨大的光影里,又蒙着一层浓雾,就显得不太真实,有点梦幻仙境的感觉。
山谷里突然响起清晰的诵经声。声音在四面山梁的围挡下,产生了响亮的回声。山谷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音箱,形成了共鸣,使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立体感。置身其中,就不能判断声音的出处。我就说这里有庙吗?CX说没有庙,这应该是谁家过白事。
我知道,这里的民间有过白事请经师念经、超度亡灵的传统。宗教音乐特有的旋律在这浩荡广缈的山塬上回荡、扩散,加上夜幕初临未临时的空濛,使人就产生了一种凌空御风的空虚和旷远。
CX突然指着东面的天际说,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东面的山塬顶上,悬浮着一绺金红色的云彩,在下面黧黑幽暗的山塬和上面瓦蓝澄澈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是那么的夺目。月亮就像是一个影子,从云彩上面渗了出来,淡淡的一抹,有点橙红,有点嫩黄,就像是一颗七分熟的蛋黄,颜色由里向外、由深及浅,逐渐扩散,最后就成了一圈棉絮一样的影子,若有如无,似乎都能看穿。

看来今晚我们一定会如愿以偿的!CX的情绪有点激动,为了今天的活动,他已经筹划了很长时间。去年这个时候他也曾来这里看过月亮,回去后一直念念不忘。
虽然太阳已经落到西面的山峦下面了,但是余晖还没有散尽,夜幕就躲在远处的天幕外,等待时机。草坪山上面的塔站得高,向西的一面就能接收到阳光,它居然毫不珍惜,将这方圆几十里仅存的一线阳光拒之门外,反射出来,老远就晃得人眼花。
进山的路还没有硬化,但却是很宽敞,足有三四米宽。右边是凸起的山头,左面是迤逦蜿蜒的山谷,路就在山的侧面,新开的崖面散发着泥土的甜腥,看来这条路拓宽时间不久。山坡上没有树,只是薄薄的覆盖着一层衰草,草都干死了,跟黑魆魆的山石融为一体,没有一点起伏,没有一点生气,山就显得有点落寞,有点单薄,也就没了气势。

路边的崖畔上,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棵树,洋槐的叶子都落光了,只有一棵橡树和一棵山桃树,叶子还挂在枝头。虽然经了风霜,颜色略显苍老、略显干涩,但在这满山遍野的衰败枯黑中,却点缀出了一点生机。进入山谷,风明显的小了。坡很陡,走了不久,我就感觉胸闷气短,呼吸困难,身上也越来越热,汗水就从背上渗了出来。再看月亮,她也在顺着东面的山脊往上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高度。这时候她已经完全摆脱了云层的羁绊,独自漫步在东山之巅。但是颜色却变得暗淡了,就像是一页发黄的书卷,或者是一个放凉了的圆饼。上面一团一团的阴影就是烙饼时贴锅的地方,被火灼烧,颜色就发焦了。可能是还没有打开电源,就没有皎洁的月光放射出来。
道路在山坡上拐了几道弯,山谷就越发地显得深邃了。月亮总是不离不弃,保持着与东面山脊的距离。CX就说今天的月亮出来的早,但是却是一点一点的在点亮。印象中去年来时,天已经黑了,月亮还没有出来。我们在黑暗中走着,就感觉有点沮丧,以为看不到月亮了。就在这时,月亮一下子就出现了,把明亮的月光挥洒开来,瞬间就照亮了千山万壑,感觉很震撼。后来才知道那天的月亮是“超级月亮”,比通常要大百分之十四,亮度也增加百分之三十,属于多年不遇的天文奇观。这个我也知道,那一夜各地网友都在炫耀本地的月亮,朋友圈成了月亮的秀场。有朋友搞怪,还发了一只剥了外壳的椰子图片,就比真正的月亮要清晰许多,惹得大家纷纷转发。

对面山坡上的植被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了变化,满目的枯草败叶已经被苍翠欲滴的柏树替代了,一座座山峰郁郁葱葱、充满生机,这就比刚才的山峰鲜亮精神的多了,也养眼多了。这时我们正走在道路的拐弯处,CX就指着迎面突出的一座青石山崖说,看那块石头有没有气势?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那里正好是一座山的前胸,四周的山坡上都长满了树,只有这里,从上到下一插到底,没有一点坡度,也没有一棵树木,只是在顶端,向后掠去,形成山顶。这就把一片泛着青白色光芒的石头裸露出来,对着这边的道路,就像是一个人敞开了胸膛,在欢迎上山的人们。由于它要比我们所处的位置高出去许多,也离的很紧,给人的感觉就有一点压抑。
CX就说在潘太路靠近秦岭梁那边,有一座石塔山,也叫石塔爷,由三块石头组成,下面一块平缓的是基座,中间一块耸立的是身子,有一点倾斜,上面一块冬瓜形状竖立的是头颅。身子和基座应该与地面紧紧相连,而头颅却分明是单独存在的。从地面到基座,还有路可以上去;从膝盖到肩膀,就需要扒着胳膊粗的铁链。但是头顶却是怎么也上不去了。这座石塔爷大约有三四十米高,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旧时的读书人,抑或是一位教书先生,穿着青布长衫,佝偻着腰,低沉着头,行走在这深山密林里,为我们探寻前进的道路,或者是边走边思考着什么高深的问题。我一直很纳闷,这么大的一块石头,它是怎么跑到这么高的地方的?从下面看上去,头颅随着身子向前倾斜着,好像随时都会滚落下来。汶川地震时,我就担心它会掉下来,谁知道它却稳得很。这就是大自然的奇妙之处!

CX边说还边用竹杖在地上画着,生怕我听不明白。这是个细心的人,说话温文尔雅,办事有条不紊,让人感觉很舒服。
转过这道弯,往上再转一道弯,上了一段坡,就是一个垭豁口,路从这里就转到了山的西面。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西面的山梁上面,竟然露出绛红色的一片,贴着山脊,形成一条光带。往下看磻溪河谷,已被黑暗和岚雾笼罩了,模糊成一团。月亮已经躲到山后面去了,天空也是一片黝黑,与脚下的山谷连接在一起,世界仿佛就成了一个无边的黑洞。只有我们行走的道路和远处的山脊线上,还有一丝亮光。但是在这巨大的虚空映衬下,却显得有点虚幻。
走过这座山头,月亮和塔几乎同时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时候的月亮,已经打开了机关,但是还处于预热阶段,没有完全点亮。
塔坐落在一座小山头上,月亮刚好在塔的背后,这就清晰地勾勒出了塔的轮廓。从我们所处的角度看上去,正是背光的一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地面上却有了薄薄的一层月光。往前,就是一座庙宇,是菩萨殿,一片金碧辉煌,可能是新建的,门前的石碑上还没有刻字。

这又是一个垭豁,视线就开阔起来,月光也比刚才明亮了许多。从这里往东看,山谷开阔深远,山峦起伏连绵,一直延伸到目光尽头,逐渐消融,天和地就连接成一体。一片苍茫的亮光从谷底升腾而起,就充溢了这千山万壑,人就好像是站在云雾之上,上不及天,下不挨地。月亮就在东边的半天,把周围的天空照耀得一片明亮。天和地竟都亮堂起来,天地之间的空间就显得有点暗淡、有点迷茫。
我们继续往里走,经过钟鼓楼,经过住庙人的小屋,经过碑亭,绕过山顶,就到了真武庙前的平台上。庙就在山顶,不大,三间宽窄。上几个台阶,就到了门前。推开两扇红色的铁门,迎面就是楼梯,角落里,放着几尊神像。上到二楼,绕着房子一圈,就到院子里面。前面的这幢房子既是大门,又是座戏楼,里面还塑了送子观音,真是物尽其用。院子也就二十几个平米大小,里面就是真武殿,门上上了锁。
山梁从庙门口向右前方斜伸出去,形成一个山嘴,上面也有一座院子,CX说这是住庙人的居所,现在废弃了。庙和院子之间的空地上,有一排石凳,我和CX就坐下来,吃着他带来的石子饼。

月光从树枝间撒落下来,落在我们身上,竟然能感觉到几分温暖。没有风,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发酵的味道,苦涩中带着清香,清香中又杂着干爽。
月亮这时已经上升到上午十一点的高度,也开足了马力,把一片清辉尽情的挥洒开来,看上去就有点耀眼。月光落到山上,落到树上,就被散射开来,在地面上形成一层光膜,亮堂堂的。山的褶皱里面也被填满了,没了阴影,变得明亮起来。天地之间就显得一片堂皇,没有了一点黑暗。那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深不见底的沟壑似乎都被这氤氲的光影填平了。我仿佛听到月光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倾泻下来,在山巅谷底,在草底石间簌簌流淌,时而像清泉一样欢畅,时而又像春雨一样漫湮,干旱了一个冬天的土地酣酣的吮吸着,陶醉着,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心就静了,似乎连心脏的跃动也变得轻柔了。抬头看着空旷渺远的天空和在天空中恣意抛洒清辉的月亮,再倾听着月光在山野上流淌的声音,我忽然感觉这从天而降、汪洋恣肆的月光实际上就是奔流不止的时光,是流泻千年的岁月。这一轮明月,从古到今,照亮了多少个夜晚,滋润了多少人的心田,也点燃了多少人的愁绪,引起了多少的人生感叹。所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这一轮明月,陈国的诗人看了,写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诗句,表达了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屈原看了,发出“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的疑问,表达了诗人冷峻深邃的思想和对人生不平的愤懑;李白看了,写下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句,表达了游子的失意和惆怅;王维看了,写下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表达了超然物外、沉于自然的洒脱和陶醉;苏轼看了,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祈愿,表达了对美好情愫的悲悯和祝愿。还是这一轮明月,我们年年看,月月看,它伴随着我们从咿呀学语到轻狂少年,再到惆怅中年,将来还要到耄耋老年、归于自然。我们之后,人们还要一代一代传承这种情缘,直到天荒地老。月亮就像一个见惯了世面的智者,千百年来,就这样冷峻的看着人间,或悲或喜,或忧或愁,做一个理智的旁观者,用纯净的月辉浸润、洁净、抚摸、慰藉人们的心灵,让世界归于沉静。
CX突然来了兴致,背起了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声音随诗情起伏,一会儿平缓低沉,一会儿高亢激越,一千多年前李白在雪夜对着明月发出的感慨、忧愤和狂傲、释怀之情一下子被他演绎的淋漓尽致。无边的月辉就变成了琵琶的协奏,在声音的缝隙里尽情的铺排、渲染,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我不仅叹服于诗人的才情,更叹服于CX对古典诗词的痴迷和对自然山水的钟情。在这物欲横流、人心险恶、充满欺诈的时代,他还能保持一份处子之心,真是难能可贵、令人钦佩!

我们来到住庙人的小屋时,她正在火炉上烧水。这是一座活动板房,虽然简陋,但是生着火炉,又有太阳能灯具照明,倒也温暖明亮。CX说原来还有几间客房,还有小卖部,前段时间都拆了。住庙人说,这都是西安那边建别墅惹的事。我们这里不过就是几间房子,给大家提供个方便,能破坏个啥环境。这就跟文化革命一样,搞运动呢!看来她对今年以来以环保为名开展的拆庙拆房子运动意见很大。你赶紧吃,吃完了就回你屋去!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对窗户底下墙角的一个人说。这时我们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个人在吃饭。他耳朵背,得大声说话才能听得见。住庙人又转向我们。我心里明白她是怕我们想多了,故意做出样子给我们看的,毕竟男女有别。看他们年龄,都在七十岁上下,她不这样,我们也不会想歪的。我家在虢镇车站,娃娃都大了,平常也没啥事,就住到庙里,图个清静,还能给娃娃们积个阴福。住庙人说。他是张下塬的,没儿没女,就住山上了。他住在钟鼓楼,那边地方大,有五张床,你们晚上就住他那里。我俩连忙说我们还要回去的!住庙人就说前几天下雪,我回去了十几天。昨儿下午才上来,反正在屋里也没事,上来还能给他做个饭。我就问她往前天气冷了,这里怕就住不成了。她说没事的,虽然没有炕了,把炉子烧旺,再灌两个暖水袋,也不冷。我这才发现屋子里支着一张床,就伸出手到被窝里摸了摸,被褥很厚,很温暖。
我们离开时,她督促着老人和我们一起出来,并一再叮咛我们一定要去老人住的地方看看。看来她真是想多了,抑或是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事?

回到菩萨殿,我们绕到大殿后面,沿着台阶上去,就到了塔的下面。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塔的外形。这是一座钢混结构的七级佛塔,高约二十余米,由于受山顶地形影响,基座不是很大,甚至可以说有点狭小,与它的高度有点不太协调。从下面看上去,塔的外立面几乎是垂直而起,没有什么倾斜度,这就使它看起来有点拘谨,不怎么大气。每一层突出翘起的飞檐,就像是芭蕾舞女翘起的裙裾,又像是一棵高大的塔松,被人砍光了枝叶,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和短短的几截树枝。镶嵌在每一层的玻璃窗户把月亮映照进去,又把月光投射着出来,感觉每一扇窗户里面,都有一颗闪烁的月亮,塔体就显得晶莹剔透、冰雪明亮,就有点像看演唱会时观众手里挥舞的荧光棒。我们推开虚掩的大门,借着手机的微光,沿着逼仄的楼梯拾级而上。里面空间很小,中间是陡立的楼梯,四周只有不到半米的一圈空间。最初两层的墙脚还安置着瓷质的佛像,再往上,就什么也没有了。墙面上也是光秃秃的,露出水泥清灰的本色。我们一口气上到最高层,关掉手机的照明灯,月光一下子就流泻进来,充溢了整个空间。我们扒在窗户上往外看,感觉月亮离我们很近,几乎伸手可及。放眼看去,四周的山野好像离我们远了,有点模糊,只看见一片明晃晃的白光,铺洒得漫山遍野,喧喧腾腾的,就像是一团浓雾,在涌动,在发散。月亮越发的明亮起来,感觉有点炽烈,有点耀眼,在幽蓝纯净的天空中显得干散利落,无羁无绊,浓烈奔放,就像是一匹甩脱了人类束缚,在草原上可着劲撒欢的骏马,让人能明显的感觉到它内心的喜悦、欢快和涌动的活力。下午出来时,有朋友说“冬天的月亮是寂寞清冷的,又是自由洒脱的”,现在看来,她只说对了一半。至少在此时此刻,我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寂寞清冷,反而被它的热烈奔放感染了。

走在下山的路上,CX放起了琵琶协奏曲《春江花月夜》,那委婉质朴的旋律,流畅多变的节奏,使我深切的体会到了“月上东山”和“风回曲水”的意境,眼前似乎幻化出江风习习、花草摇曳、渔歌唱晚、浪花飞溅的画面。“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是何等壮阔的意境!沐浴着冬天的月光,行走在北国的山野,我的心却飞向遥远的江南,那春潮涌动的喧闹,那橹声“欸乃”宁静,那白帆点点的渺远,那月映花间的曼妙,一下子充溢了我的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