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 爷》
文/翟明彦
海爷在不大的村子中辈份最高,大人孩子都叫他海爷,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他的大号。海爷中等身材,身体微胖,一张国字形脸,早年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战斗参加了不少,可身上没落下伤,对于以前的光荣史海爷从来不和人谈起。
海爷打猎的枪法远近闻名,据说他在朝鲜战场上就是神枪手,每当有人问起此事,他只是嘿嘿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海爷五十多岁时,在村里组织了一支十来人的猎枪队,每到大秋以后,地净场光,海爷就领着猎枪队去打野兔。那些年野兔生长疯狂泛滥成灾,经常糟蹋庄稼,人们恨不能把这些毁坏庄稼的家伙消灭光。玉米收获后地里种上小麦,野兔的藏身地就少了,棉花柴地、苇子湾、棒秸堆,就成了野兔的栖身之所,海爷领着他的猎枪队遍地围剿。
猎枪队的成员数海爷岁数大,除了两三个年长的会打猎,其余的全都是生手。海爷便手把手教他们“这打野兔要先记口诀,他讲究是:去打耳朵来打腿,横打一尺,打卧不打跑。大家记住了,多练练就行了”。二柱子是猎枪队里最年轻的成员,头回摸猎枪,一直跟在海爷的屁股后头“海爷,啥叫去打耳朵来打腿,横打一尺,打卧不打跑?你说明白点儿我不懂”。海爷耐心地给他讲解:“兔子往前跑的时候打耳朵,枪响之后正好打腰上,因为兔子跑的快。往咱对面跑的时候打它的前腿,横着跑时往前打一尺,卧是不动,是死靶子,跑是活靶子,卧着不动好打,跑着的不好打,以后你就明白了”。
海爷教的再明白,新手和老手是没法比的。十几个人的队伍拉成百十米的一张网,往前排着走,再加上海爷和二柱子他俩每人有条狗跟着,野兔很快就被赶出来。只要野兔从棉花地里往麦子地一跑,海爷的枪马上顺过去,手起枪响,兔子应声倒地,海爷的那条花狗马上将兔子叼到他的身边。每天出去打猎海爷都有不少收获,可象二柱子那样的新手有时一天打不到一只兔子,海爷为人大方,不能让跟着他的人空手回家,每到天黑散工时,海爷会扔给新手们一只野兔,“分着享用,我不能独吞”,大家伙心里都有数,明明自己技术不行,野兔都是海爷打到的,但海爷从不计较这些。有回打猎回家的路上,二柱子问海爷:“海爷你的枪法这么好,在朝鲜战场上打死多少个鬼子?”,海爷哈哈一笑,“反正比你打的野兔多多了”,众人都跟着开心地笑起来。
海爷打猎的枪法出名,缘自和外村打猎队枪手们的一次合作。三十几个人往村外的一个大苇子湾里围剿野兔,苇子湾中间有条一米来宽的人行小道,大家伙儿拉网围着往前走,有只野兔从苇子湾中间的小道上跳跃着跨过去,野兔正跳到半空,海爷眼疾手快,一枪过去,将野兔从半空中打落在地。从此,周边四五十里地的打猎人对海爷佩服的五体投地。
海爷的老伴儿没给他生上一男半女,一直是老两口过日子,每回海爷打了野兔回家,老伴儿把兔子肉炖熟了都叫上左邻右舍的孩子们来吃。那年代能吃上肉就象过年一样,小伙伴们争先恐后恨不能挤断海爷的门框。村里人说海爷家没儿女,稀罕别人家的孩子,村里的小孩可没少吃了海爷家的兔子肉。
前几年的春天,海爷突然金盆洗手封枪不打猎了,外人不知缘由,二柱子心里最明白。那年春天,海爷和二柱子一行几人夜间去打野免,因为晚上的野兔被灯光一照,卧在那儿一动不动,比白天好打。海爷他们戴好头灯,到离村子十几里外的麦田里去打猎。春寒料峭,大家都穿着棉衣一起在麦田里行走着,雪亮的头灯四处搜索目标,海爷的头灯马上锁定,他看到了野兔红红的眼睛,还清楚看到兔子的两只耳朵在动。海爷调过枪去扣动了板机,枪竟然没响,海爷纳闷了,打猎这么多年我的枪从来没哑过,到手的猎物不是跑了吗?他马上用随身携带的锥子通了一下,扣上点火片准备打第二枪。就在这时,对面有人说话了:“干啥呢!我正在地里浇返青水躺着抽烟哪!千万别开枪”。天哪!海爷看到的红红的兔子眼睛是浇水那人吸的香烟,两只耳朵是夹烟的两个手指在动。我的天,我老眼昏花了呀!海爷的汗马上就急了出来,连着急带惊吓棉袄都湿透了。我的枪是宝枪啊,这是老天爷不让我打自己人啊!在朝鲜战场上,我的枪从来不哑,那是打敌人,今天我的枪却哑了,哑得好!我的枪是不能打自己人的,“回家”,海爷说了一声,接着扭头走回了家。第二天上午,海爷把猎枪和猎枪证全部交到派出所,从此洗手不再打猎。
海爷金盆洗手的第二年春天,老伴儿突发心脏病离开了他,海爷一夜之间似乎老了五岁,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乡民政所的小陈助理和村长找到海爷,为他办理退伍老兵抚恤金手续,也顺便动员他:“海爷,你一个人在家生活挺孤单的,到敬老院去生活吧,乡政府已经安排好了,优先照顾您”小陈助理说,村长也在一旁帮着动员。海爷思量了半天说:“我先不去了,自由散慢惯了,受不了约束,再说我的身体挺好的,我还有个臭毛病,不爱吃别人做的饭,我吃五保还有退伍金生活上不会有困难的,我啥时候自己不想做饭了就去找你们,再上敬老院”。海爷一个人依旧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民政局安排老兵去疗养,海爷也去过几次,但明显看得出,海爷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
近几年村里的有心人发现海爷添了一个毛病,以前不太过日子的海爷经常骑着脚蹬三轮车到处捡垃圾。矿泉水瓶、废纸盒、凡是能卖钱的东西都往家里捡,整理好后再送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去卖。几个好拉闲刮儿的人说:“海爷得了老年痴呆症,他的退伍补贴和五保金根本花不了,还整天捡东西卖钱,给谁攒着?这是典型的老年痴呆,以后少和他说话。”
别人说他的闲话,海爷全当没听见,每天照样外出捡他的废品,并且起早贪黑。生活上也不太讲究了,能节省的节省,能不买的不买,处处省着钱,人们大惑不解。村长找到海爷家里,和他聊了一晚上,也没弄明白原因,只是说人老了可能都这样,恋财。
海爷和二柱子是邻居,二柱子的儿子小军念书挺争气,考上了省里的名牌大学,他是小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全村人都觉得荣光。二柱子前年外出打工摔伤了腿,近二年在家养伤,种地全靠媳妇一个人,看到小军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二柱子媳妇儿流下了眼泪。懂事的小军知道家里没钱,哭着对爸妈说:“我不去上大学了,我外出打工吧,等我挣够了学费再去念书。”二柱子用手砸着墙嚎啕大哭“都怪我没用,这几年挣不来钱,耽误孩子上学”,一家人抱头痛哭。二柱子一家人正一愁莫展之际,海爷从门外走了进来,海爷手里托着厚厚的一打钱,“孩子,这是五千块,不够爷爷还有,你的学费爷爷包了”。绝望的一家人终于看到了希望,“爷爷,我会好好念书,等我以后工作挣了钱一定好好孝敬您”,小军哭成了泪人儿。
秋后的一天下午,外村人捎信儿说海爷骑着三轮拾废品晕倒在镇上的大街上,村长马上安排人把海爷送到了医院。经过院长和主任等人汇诊以后告诉村长说:“给老人准备一下后事吧,老人的病已是晚期没几天时间了”。海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着吊瓶,清醒以后他把村长叫到跟前:“村长啊,你把民政助理小陈叫来吧,我有话说”,村长马上拨通了陈肋理的电话。陈助理得知了海爷的病情立刻赶到了医院,病房里外已经围了十几个乡亲。海爷拉着村长和陈助理的手,眼里泛着泪花说;“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国家和集体照顾的挺好,我的病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没几天了,我有两个愿望一定要实现”。“海爷你说,我们一定帮你实现”村长说。海爷颤抖的手从靠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用麻绳系着的塑料袋,把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个纸卷,展开一看全是存款单,“这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一共是十五万,这个钱每年奖励给咱村里的大学生,谁考上奖励他两千,家庭不好的可以多给点儿,这全交给村上了”。海爷把那一卷存款单交给了村长,如同放下一件重物一样,深深的舒了口气。在场的人都落泪了,海爷这些年省吃俭用都为了咱们的孩子啊。“我还有个愿望”海爷把头转向陈助理:“小陈助理,我也不能给国家做啥了,我这把老骨头就捐给国家做医学研究吧”,在场的乡亲有的哭出了声,陈助理拉着海爷的手哽咽着说“我这就联系红十字会”,海爷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两天后,天空正下着蒙蒙的秋雨,海爷闭上了眼睛。全村的老少都到了,都来为海爷送上最后一程。红十字会的车停在医院的空场上,医护人员将海爷的遗体抬上车时,男女老少都哭出了声,“海爷,一路走好啊!”人们祝愿着,目送红十字会的车慢慢走远……
“爷爷,爷爷,我来晚了”,远处连滚带爬的一个年轻人追赶着红十字会的车影,二柱子家的小军从省城的大学里赶了回来,但还是晚到了一步,“爷爷,还没等我念完书孝敬你老人家,你就走了呀爷爷”,小军长跪在冰冷的秋雨中,望着海爷走远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双手不停地捶打着地,人们拉都拉不起来……
翟明彦于2020.12.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