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里的故事(七)
●叶素青(浪花)
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写的《长恨歌》,早就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一届届高中生走出校门,走向国内外高等学府,走向社会上各行各业的岗位,心中或深或浅,都曾有过《长恨歌》的镌刻;更何况如今的中老年人,也有很多禀承家教,自幼便会背诵《长恨歌》的。
此诗的影响如此深远,自然也有一些如同“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词句融入现代语汇。如“天生丽质”,用以指称那些从小便明艳动人的女子;“三千宠爱于一身”,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用于泛指那些备受长辈宠爱的青少年男女。常听见这样的争论:“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当然随心所欲,要啥有啥。而我,每一分收获都必须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这公平吗?”例子远远不仅这些,连毛主席都在一篇文章中引用过《长恨歌》里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呢!《长恨歌》的影响如此广大深远,读者可能都在想里面的故事究竟有多少。肯定有多不少!限于篇幅,只能择要言之一二。
先看开篇:“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此中,“汉皇”便是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本诗的男主人公;“杨家有女”,便是杨玉环,后来的杨贵妃,本诗的女主人公。按照诗中所写,杨玉环还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少女,只因其美若天仙,便被“赐浴”,便“新承恩泽”了。错!杨玉环早已是与唐玄宗第十八子李瑁过了五年恩爱生活的寿王妃,也早已是唐玄宗名正言顺的儿媳了。他们的偶遇,只是令玄宗惊艳,起了横刀夺爱,据为己有的心,却不可能让儿媳立即“新承恩泽”。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得“走流程”:先让儿子与儿媳离婚,再送儿媳出家当女道士,转一大圈,洗白了“儿媳”的身份,做回“杨家女”,才能重新纳她进宫。儿子那边也需有所抚慰,得给他娶一个新的王妃。有了新王妃,方方面面才都说得过去。这些事,原本不必费时过多,不巧,寿王李瑁的养父宁王爷病逝,他得守孝三年,(古时天家骨肉之间的关系最是疏离,妃嫔生了孩子不能自己抚养,一般都得抱养他宫,喝别人的奶水长大。)三年之后才能婚娶。
唐玄宗望眼欲穿,三年一满就迎杨玉环入宫,封为贵妃。这位“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一入宫,诗里便写道:“云鬓花颜金步摇(一种步步摇动生辉的钗饰),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早朝,是封建王朝的头等大事,什么军政要务,重大举措,都要在此商议决定。官员们事先写好可以上交的奏折,怕当面奏对时忘记,还要先在手捧的笏上写出简要提示,显得多么隆重!而且唐玄宗可是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开创了开元盛世(史称“开元之治”)的英明天子,怎么可以“不早朝”?“重色” 而轻国,也太过份了吧,苗头不对呀!
再说杨贵妃与“安史之乱”的主角安禄山的关系。安禄山是比杨贵妃大20岁的大胖子,手握兵权,心怀不轨。为了接近唐王朝的中心,为他不轨的图谋铺路,他竟拜认杨贵妃为“干娘”。每次入宫,都先去贵妃处送礼,并声称自己是胡儿,应该“以母为先”。他这是掐准了唐玄宗的死穴,谅他不会反对自己跟“干娘”的亲近。如此步步进逼,实际上正在做着叛乱的准备。至于杨贵妃与“前公爹”相处得如何,开始可能只有欣赏与被欣赏,宠爱与被宠爱的关系。但唐玄宗生平痴迷于音乐,是个高水平的音律大师。他创作了(有人说是改编了、润色了)《霓裳羽衣曲》。这是一首结构复杂并配置众多乐器的经典“大曲”,也是集器乐演奏、乐中歌舞之大成的大型乐舞套曲,历来被认为是中国古代音乐舞蹈史上最为璀灿的一颗明珠。明珠上闪闪发光的是神秘仙境和境中仙女的美妙形象。正因唐玄宗精通乐理,才能感悟于天人之间,融合了中外(特指当时的印度)音乐的精髓,导致《霓裳羽衣曲》的诞生。正好杨贵妃能歌善舞。当贵妃身穿缀满羽毛的霓裳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时,唐玄宗简直醉了!两人配合黙契,自然会渐生知音之感。若说,当初是抢来的妃子,如今也算是两情相悦了。
《长恨歌》的主题,写着写着便从讽喻诗转向了爱情诗。爱情固然美妙,但也要看谁爱谁,爱到什么程度。唐玄宗作为一国之君,爱到耳醉目迷,荒废国政,对藩镇割据失去警惕,必定招致大祸。《长恨歌》中写道:“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你“看不足”,安史之流却“备已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是全诗的转折点,也是男女主人公厄运的开始。于是便有向西逃难,遭遇“马嵬之变”。行到马嵬坡军队哗变,本来是想杀作恶多端的奸相杨国忠,但想到杨国忠是杨贵妃的远房堂兄,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杨贵妃也非死不可!“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唐玄宗痛入骨髓,无奈也只得带着些军队到蜀中去避难。国也丢了,爱妃也死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即便平乱后回京了,也已物是人非,形单影只,长夜“孤灯挑尽未成眠”。“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最糟糕的是,他第三子李亨(太子)已经在他驻蜀时登基称帝,尊他为太上皇了。回京后逼着举行禅让大典,正式把皇位让给李亨,史称唐肃宗。李亨手握兵权,而开元盛世的创造者李隆基还有些人望,父子俩明争暗斗不已。
作者白居易适时地把笔锋转向了虚无缥缈的世界。“临卭道士鸿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后来终于找到了云中一处仙山,打听到其中有一个和出家时的贵妃一样也叫“太真”的仙子,赶快叩门求见。杨太真竟然全没忘记前尘往事,“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她紧张得一路跑一路哭,“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玉容寂寞泪栏杆,梨花一枝春带雨。”多么真切,多么美丽,又多么令人心疼!如今在天上是看不见尘世的玄宗了,但她拿出旧时礼物,一分两半,一半让道士带回,坚定地相信:“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她还说出了秘未外传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个誓言尚历历在耳,发誓的人却已人天两隔,所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才叫长恨歌,歌长恨!也许,白居易开头想对唐玄宗的夺媳、误国等有所讽喻,但写作过程中联想到自己往日的感情经历,竟对唐、杨的关系有了独到的见解,最终写成了一首凄美的爱情诗,传诵千古。
常有人以“红颜祸水”,论及杨贵妃之类美女。其实,在几千年传承的男权社会中,把一个朝代的衰落归罪于某一“红颜”是没有道理的。试想,没有君王的宠爱,再美的“红颜” 又能成什么祸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