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敏的寂寞与欢愉世界
夏祖焯(夏烈)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语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我和陈敏在10岁左右相识,建中又同学6年,但是一直顶多是点个头,过了60岁以后才开始有首次交谈。现在我们都近80岁,相识超过70年,他邀请我写一篇长一点的序,也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一般写序者要德高望重,最好比书的作者长20多岁。陈敏今年80,请个100多的人写序,我看不太容易,而且不知写出什么来?“德高望重”,我达到百分之五十:望不重,但德一定高。现在向另外百分之五十努力,所以欣然接受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终身教授陈敏博士之邀。因他也是世界级的物理学家,所以这是我冲过“望重”的最后机会。
国语实小与建中
我们在台北的国语实小相遇,那时可能是全国最好的小学。五年级有首次的智力测验,我得到全校智力最高分,前53名编入甲班,54至106名是乙班,陈敏入丙班(也就是107名至160名),虽不是最后一班,也绝对不是好班。入六年级又一次智力测验,我与一位陈姓女同学同佔鳌头,陈敏则进步到进入前53名的甲班。
这一年同班,我和他没说过话,因为他是内向沉默的人,我是永远有一批同学跟在后面的孩子头,所以与狐群狗党来往已经够忙了,那还会有时间与陈敏说话?顺便一提,我成绩并未如他所说列前茅,那位与我同列智力测验最高分的女同学以全校第一名毕业,在台大又是数次前茅书卷奖的得主。她很文静、低调谨慎。她的父亲陈祖康少将是黄埔军校校歌的作者 ,“怒潮澎拜,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
我们甲班竟有近30名考上建中及北一女,可能是有史以来全国小学生考得最好的一班,级任席淡霞老师厥功至伟。我曾在一文中写道:“……席老师来教我们时只21岁,上海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大陆溃败时带着少年的弟弟两人来台。一共只教了几年,竟教出院士、教授、大医生、企业家、新闻界大卡多人,还有一个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的与诺贝尔物理奖擦身而过。我毕业那班53人竟有约30个考上建中及北一女,所以常对人说:“作小学老师席淡霞是作到头了!”但席老师没教书几年就被捕,他在台大唸工程的弟弟,赶紧把姐姐的日记及读书札记烧掉,以免成为入罪证物,实际上席老师对政治根本没兴趣,所以数月后释放。
陈敏考上建中,大家认为他运气好,建中轮不到他,初中三年他是那一班我都搞不清楚。高中联考,听说他竟是全台北市第二或第三名 ,那当然也是运气好啦!他入的那班一半保送,一半台北市高中联考前二十名。我还是没与他讲过话。
高中毕业,陈敏保送大学,他不要,参加大专联考,听说这次他的分数比台大医科还高几十分,是我们那届数一数二的高分,但他的第一志愿竟是东海物理系。许多年后我问他放弃保送,是否高中联考些微之差未考上状元,这次想要拿个大专联考状元?他未回答。
东海、柏克莱与麻省理工学院
那时大学少,录取率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几。东海刚成立没几年,有美国基督教会的雄厚财力支援,许多人第一志愿不是台大,是东海。以陈敏这样的联考高分,听说东海给他的奖学金极高,四年下来,包括食宿,他念私立大学是赚钱,不是花钱。他也如大多数早期东海生一样,对这所山坡上树林中的学府充满了感情与亲切感。许多年后,他在美国,乘我在新竹清华大学教书之便,要我开车去东海大学为他领取“杰出校友奖”的雕像。
以他的超高资质,当然名列前茅。东海毕业后进入柏克莱加大物理研究所,两位指导教授是诺贝尔物理奖的得主。我模糊的记得那时柏克莱加大排名全世界第一,物理系有许多位诺贝尔奖得主。这表示陈敏在学术界的未来已经打了包票。而他又有诗词的造诣,因此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赢得美娇娘。据说他的妻子年轻时长得有些像影星乐蒂,陈敏在与她湖畔散步时吟诗打动芳心,因此承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是文学教授,在写这序文时忽然想到究竟是哪一首诗,英文的还是中文的?那浪漫的情景又是如何?该不该写入八点档的连续剧?还是进入我的大学教材?
他随后任教的麻省理工学院当然是数一数二的学校,能进去教书及研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敏在那座高耸的学术殿堂工作了一辈子,是得心应手、无往不利,还是孤独向隅,感概万千?冷暖只有他自知。为什麽我要这样说?
我在60岁以后才与他做首次的谈话,而且是东岸与西岸的长途电话。原因是什么我忘记了。我曾问陈敏,为什么你小时候落在我们后面,后来越来越出色?他说不知道。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对他产生刺激。幸好他没说:“夏祖焯,不是我越来越行,而是你越来越不行!”
几次通话后开始谈到J粒子的发现……。
保罗纽曼的《奖(The Prize)》
他和丁肇中学长(建中及成大机械系,比我们高四届) 从事J粒子的研究。最后陈敏发现了J粒子及作了重要的分析,诺贝尔奖给了计划主持人丁学长。有些物理学界的人后来谈论这件事,认为陈敏也该得诺贝尔奖。许多年后,我好奇问他诺贝尔奖之事,他回答得含糊,我想他也没答案。以后,胶子的发现又产生相似的问题,他的创见被别的物理学家领了奖。幸好多年后陈敏终于被欧洲物理学会颁给胶子发现奖。
1980年,后左起陈敏教授、哈佛杜维明教授及夫人、陈敏夫人、陈敏继母、哥哥陈慧。
几十年前,保罗纽曼的《奖(The Prize)》一片推出。记得是诺贝尔奖得主之间的恩恩怨怨,相互斗争。那时于梨华也写过短篇小说《会场现形记》,描述教授间的吹捧逢迎,勾画出那些学界的虚伪、纠葛,隐藏的弊端。对人性的讽刺,可说淋漓尽致。其实,清朝吴敬梓的章回小说《儒林外史》早已写出学者的百态。我与物理学界无关,当然不能在此序文对这些事做断言。但是起码发现J粒子,是台湾教育出来的物理学家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我以建中文教基金会董事的身份,要求陈敏写一篇发现经过之文,刊登在建中校友年刊上。今年,我又建议台湾的物理学界杂志转载此文,建议未被采纳。如是,我向陈敏建议投给大陆的物理学刊。为什么一个工程师要做这些建议?与我何关?因为,因为这是我国物理学上的重要历史文献,应该被该学界重视及记录归档,不应就此尘封。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工程与科学的论辩
我和陈敏都在理工之外,有相同的文学爱好。我虽后来弃工从文,在台湾教授近代欧洲文学以及美国、日本文学与文化,却认为自己在中国古典文学与哲学思想方面,比不上陈敏。为什么?因为兴趣及着力点的不同。我和他从小是不同的人,以后还是不同,但却是60岁以后才交的朋友。人年纪越老,朋友越少,所以要保持联系,再下去,朋友更少了。
工程师的训练及职业要求是脚踏实地、负责任及解决问题三项,所以中国在三个工程师出身的国家主席江泽民(交大电机)、胡锦涛(清华水利)等领导人连续执政28年后,将国家建设为世界第二强国。我认为像中国或台湾这种并非高度开发国家,就是要将重点及预算先置于工程建设之上。富足及进步之后,才进行基础科学的研究探讨。他认为要有科学做基础,才能在工程上与先进国家竞争。晶片当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中兴及华为的受困就是因为中国的基本科学发展不足。同例,我的内弟是哈佛的应用物理博士,25年前就向中国提出发展晶片的计划,但因花费太大,中国表示预算重点方向不允许。如今中国有钱了,时机却已过去。无论如何,这两位物理学家的看法是相同的,区别是一个是高能粒子物理,一个是应用物理。
他在物理科学上是有远见的人,他的工作也是对未知世界及宇宙的研究,寻求突破。我最大的兴趣在社会科学(不是文学),因为某些因素,考进工学院,而且念了博士学位后又在美国的工程界工作多年。工程或社会科学讲求实际,我想与基础科学或文学艺术不同。谁先谁后,那就看一个人的判断及“个性”了。
科学与人文共舞
走笔至此,我不是说陈敏不食人间烟火,比我这工程师不切实际。实际上他对股市、一般生活上的细节、民生用品、政治、房地产、目前中国与美国的冲突都有兴趣,也涉足其中。自1980年以来,他的家已经配备了太阳能供给热水和电能。他家的窗户是三重镶板,里面充满了重的绝缘气体 Krypton。雨水储存在桶中,用于花园灌溉。沐浴水用于冲厕。他说不是他负担不起这些费用,我们的地球负担不起。所以我们身隔数千英哩的东西两岸,却也在网路上交换投资意见。我们也共属同一网路讨论群组,他在科技方面的讨论常有独到的看法及观念,有时他不客气的指出他人的错误判断或资讯。我知道他多是细心、直率、聪明及正确的,但也看出这个内向寡言的人的固执、坚持及不够协调。我甚至猜想,是否这种个性,令他在J粒子及胶子的发现上没获取到应得的酬誉?他自己知道吗?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改。当然,他为什么要改?又改到那里去?
我读他的这本书,感觉到他将宇宙学、高能物理及中国的道家老庄哲学、周易相互连接及渗透,这不是容易的事。对宇宙及大自然的观察、解释及分析,中外皆然,但是表现的方式不同。陈敏的高能粒子物理研究已进入哲学的范畴,而他由中国的古典诗词与哲学思想中,领悟人生困境或逆境时的应对之道,这是科技与人文的结合。
科学与工程接近,我的观察是科学家一般说来人文素养要高于工程师,也比工程师重视人文。因为工程是实用科学,是市场导向的行为;而科学家是做基础研究,做出的结果多是为求知识,不是求利。也就是说科学家在做研究时,常常没想到以后是否可转换为“产品”、钞票、或有用途。他们追求的是知识,是发现(discovery),发现物质或生物的本质,发现宇宙的奥妙,发现基本现象的规律。而工程是发明(invention),也就是基础研究的实际运用,或称有目的研发 (mission-carrying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爱因斯坦认为物理给了他知识,艺术给了他想像力,知识是有限的,但艺术开拓的想像力是无限的,没有想像力就没有创造力。科学的理性、知性似乎与人文艺术的感性相距千里,但是实际上作家或艺术家笔下与科学家显微镜下观察的,是同样的人类创造本能。许多科学家回顾他们的重要发现时,都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突发的创造,就如同艺术家或诗人作家常具有的那种神秘、不合理性的洞察力。所以,伟大的科学家常把自己比做艺术家,是美的朝圣者,因窥见大自然的奥妙而有一种超凡的感觉。陈敏的书中有许多人文艺术及哲学的表达,我相信这些陶冶,触类旁通的带给他的科学研究灵感及启发。而他也是不停思索的人,他甚至会去思索核能电厂中核反应堆安全的问题。
夜莺的梦幻歌曲
陈敏的书中提到他曾在异国的夜晚追寻一只夜莺的歌声,于是连想到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夜莺颂》。济慈在诗中透过夜莺面对人世,将夜莺比拟为一只不死的鸟,因为“你生来即不会死亡”。陈敏锺情的文学亦是如此,因为人生朝露,文学千秋。诗结束时夜莺飞走,留下令人迷惑的疑问:
是幻觉?还是清醒的梦?
那歌声飘去:─我是睡了?还是清醒?
这首诗映现出人生的内蕴:他的喜悦与悲伤、理想与现实,刹那与永恆,梦幻似真的人生景像。多少年来,陈敏跨越科学与人文的双重世界,那带给他快乐,还是忧愁?解脱,还是负担?
《诗经》: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本文为夏祖焯教授为麻省理工学院华裔物理学家陈敏新书《科学的人文》所做的序言。经作者同意,转载。)
【作者简介】
夏祖焯笔名夏烈,任教于国立成功大学,为中华民国唯一的工程博士教授外国文学等课程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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