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丽莉(1935--),我们这里锡剧团的当家花旦。

她父亲虞耀明,早年在苏南创建虞家班子;这人,生旦净末丑,无一不能。有一次,夜场戏突然一个老旦缺场,那时他已双目失明,但救场如救火,当了解到这戏的舞台上有张道具桌子时,他当即参照桌子,反复走场,测准步点,居然演完全本戏没出一点破绽,更没人发现戏中老旦乃一位盲人扮演!
虞丽莉4岁时,父亲看到她在墙角给玩伴模仿舞台上的小青青,走出很搞笑的台步,父亲的心花开了,一心让她跳过上学,直接给她教戏教品。虞家有规,哪天练功不到位,背词不通畅,休想睡觉,但她从来没让父亲失望过。她嗓音圆润,又天生丽质,加上勤奋好学,5岁,在太仓出演丫环;10岁,班子到上海明月楼演出,对外挂牌《十岁红》。不想来了一帮“白相人”(街头混混),一定要见“十岁红”。虞父说,请高抬贵手,她是我女儿,还是孩子。混混都有“脚力(后台)”,不肯罢休,一定得见。当这几个“白相人”见上虞丽莉,也服了:“真是个唱戏料子!”她20岁没到,已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樊梨花》、《白毛女》、《刘胡兰》里第一主角。
演戏必动真情,一旦进入角色,她必能打动观众。一场《寻儿记》,台上的她小哭,台下哭声一片。她从不争挑角色,戏里有个“风骚旦”没人肯演,那是在常州,叔父让她去顶角,三个小时的主角戏,只有一夜的准备时间。她蹲进灶窠,不敢上床,上床怕睡着,念了一夜台词。第二天一早她对叔父说:行,能上了。她也从不叫苦,上演《玲珑女》的时候,一天3场,一连演了20多场。又刻苦钻研《珍珠塔》里的老姑母一角,一天演过7场,赢得如潮好评、名满江南。到这时候,只要戏中有她出场,观众必然暴场。当时没什么文化生活,乡民又特别喜欢看锡剧,常常一副班子分两地演出。大伙又特别想看虞丽莉唱戏,有次,下坝刚刚演完,弄一辆独轮车推着她,马上赶漆桥,她也兴致勃勃,一路有说有笑。那时在高淳,你可以不晓得姚澄、王兰英(省名旦),决不会不知道虞丽莉。

花儿香了,“蝶恋花”的故事也就少不了。有一年,她在无锡演出,有位毕业于哈军工的军人,被她的戏迷深了,晓得她有两个孩子,还是硬不松手。在上海演出的那次,更奇,有个化工厂的主任,只要说是她的演出,想天法,都必到场。剧院售票员对她说:“长辫子嗳,你知道有位30岁上下的男子吗?只要是你的戏,那X排X座,早早的就让他订去了。”特别是听到她刚刚离婚,他前台跟到后台,想说上几句话,套套近乎。她离开上海以后,不知怎么对方总能搞到她的住址,寄信不断。但她一直不给回信。这个“虞迷”,又改了把信寄到县委宣传部。后来知道实在没这可能了,还写信过来,说:“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本地的虞迷呢,也丝毫不亚于现代粉丝。他们的追逐方式很另类,觉得台下鼓掌,不过瘾,送鲜花过去,不是习惯。但演出一旦出现精彩之处,台下就开始人潮涌动,一潮过来,再一潮过去,嘴里还情不自禁地“吼――吼——”呼喊。有时,台上形象没看清够,还想看看卸装后的偶像,会潜在戏台和卸装的路上,等待偶像出现。
有次,《梁山伯与祝英台》戏散了,几个调皮鬼就是不走,硬说这个戏演错了,戏里应该有梁祝隔了一只箱子,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个场景没有演。任是剧团领导怎么解释,人就是不散,说一定要虞(剧团)团长出来说清楚。就这为难当口,谁都没想到虞丽莉已在人群中,她用台上的说白腔调,笑着说:“要真格台郎相摆只箱子,戏也看不清,人也看不见啦!”几个小子“哄——”一下笑了,想不到“虞美人”已站在他们身边,想不到偶像也会这样理解他们。他们心中的虞团长就应该这样,开心死了。其实,戏迷们就是想看看虞丽莉,听听她的话音。僵局立马打破,调皮鬼成了秩序维护人。

数天前,我登门拜访这位老人,她耳聪目明,思维清晰。我问:“你还是个小姑娘,就随父亲从苏州到了高淳;苏州是好地方,初到这里能适应?”她说:“高淳好,人热心,到哪里都亲切。我这个老婆子,离开舞台这么多年了,上菜场总遇到大婶、大嫂拉住我的手问:是虞丽莉吧?是虞团长吧?问得我心暖暖的。
我说:“那年头又带孩子,又下乡,真不容易啊。”她说:“有次,欢送新兵入伍,要唱《木兰从军》。送新兵都是冬天,时间也紧,那时我有两个离不开的小孩,只好让母亲跟我一道下乡。那天在30公里外的定埠演完戏,还要赶县城的夜场。我抱一个奶毛头,母亲搀一个会走路的,正感到又累又难;有人发现了,立即到村里找来一副箩筐,把两个孩子抱进筐里,一头一个,悠晃,悠晃,小猪一样挑着,我们甩开膀子跟后边……” 哪里是说艰苦,她越说越开心;连听讲的我,也像在听一个很有情趣的故事了。
“据说省锡剧团曾要调你去南京,那是发展自己的一次好机会,是不是?”
“有两次:一次56年,一次57年。沈小梅(省团名旦)见上我也说,省团想让你来演刘胡兰,怎么不来?当时,高淳的领导找我说,丽莉啊,你要是走了,我们这个团困难就大了。我想想,高淳有这样多喜欢我的人,我有点什么啦?字不识几个,普通话都不会说,就会唱唱戏。国家还把我列为‘高级知识分子’享受‘特供’,每月供应两斤糖、两斤油、两斤猪肉、两斤鸡蛋,那可是困难时期啊!还两次评我‘省劳模’,选我‘省人大代表’,让我做三届‘县政协副主席’……”
她情不自禁地拿出她的《琴瑟缘》剧照,很靓丽的美人。又给我看一大沓老报纸,很旧,很黄,都是报导她演出消息的。她越讲越开心,越讲越满意自己的人生选择。她忘记自己已经81岁,还有高血压;
她完全像了一个孩子,一个很清纯的小姑娘!
作者:潘国本
编辑:孔晓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