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傍晚,他去检查病房,他意外地发现了紫燕。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大大的杏眼紧紧闭着,像已沉沉入睡,这时他才在她的床头卡上发现她叫尧紫燕,二十六岁。他去寻找她的病历,医生诊断:胆囊结石。
晚上,他去看她,她醒着,但仍懒散地躺在病床上。她看见他先是一楞,然后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是你,你是医生。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看我这样子多难看,我的病不会好了。” 说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长睫毛上的泪珠在雪白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
看到了紫燕,他像找到了希望,心里有了着落。他借故很少回家,也不愿回家。大概是和妻子生活得时间太长,生活也太平淡,没有起伏和色彩,于是他很少去关心妻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爱的成分,不再关心妻的脸是不是再美丽动人,妻的服饰再能否跟上潮流,反倒觉得家里没有了温暖和爱。杏芬也不说什么,仍像母亲似的命令他怎样吃饭,怎样休息之类的。只是声调有些无精打采。
紫燕住院期间,似乎没什么人来看她,他常买些补品和水果给她,她总是不肯收,她说感情里如果加带上物质往来的成分就没劲了。一次,他把杏芬让女儿送来的猪肉香菇饺子给她,她哭了,只说对不起他妻子。
他说不出他对紫燕的感情算不算爱,但他的确非常喜欢她,喜欢每时每刻和她单独在一起,听她说话,看她笑和流泪。他们独处的机会很少,既使有,也很少说话,感情的确是很奇怪很微妙的东西。
有天傍晚,紫燕精神很好,她约他陪她去散步。
他们步子迈得很小,走得很慢,好像都害怕那条长长的林荫路被走完。风,轻柔柔的,很暖。夜很静,夜空上的圆月朗朗亮亮的,没有一丝浮云。夜来香的花味弥漫了整个空间,象是要把空气酿成一杯醇香的浓酒。不知在那条林荫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紫燕站住了,转过身来望着他,说:“我喜欢你!” 就扑进他的怀里,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风衣。她好像说她非常希望忘掉他,又时刻喜欢和他在一起,第一次分手后她常常想他,梦见他,想要忘掉他又办不到等等。他没有全部听清她在他的怀里都说了些什么,他当时热血沸腾,心狂跳不止。他吻她,抚摸她,用男人的全部热情和爱心。此刻他丝毫没有想起杏芬。是夜了,天上挂起了云层,朗月偷偷躲进云里,后来他们躺在医院的草坪上,夜很深很沉,在那个黑夜里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们,他们紧紧拥抱着,他们最后做了他们俩人都渴望做的事。
此后,紫燕一直躲着他,他每去病房看她,她都借故匆匆离开。一次他去找她,病房里没人,只她一人坐在病床上,手里翻弄着一条很精美的蓝色领带。
“现在感觉怎么样?”
“可以。”
“这领带好看么?”
“不错。”
“本来是给你买的,想送给你,可后来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如果我送给你,就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一向不希望感情陷得太深,感情太投入了,不好。”
他无言以对,觉得这时说什么都不妥。
“我是为你买的,信不信由你!” 说这话时她把脸转向窗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信,怎么不信。” 他说。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她转回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
“人与人之间有份真情不容易,要保住更不容易。所以我不愿意感情太投入,以后我们少接触的好。” 她流泪了,他去替她擦泪,她摆摆手拒绝了。
紫燕要出院了,住院费不够,他从朋友那里借两千元给她。她说她一定还他。
临别,他去送她。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雨丝从天上直直的飘落下来,安安静静的,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手上,让人直觉凉到心底。他们默默地走着。后来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全部情况或者给我留个地址电话号码什么的。紫燕抬起头来看着前面的路,说她很感谢他对她的关怀和照顾,他使她从苦闷寂寞中走出来又走进去。
“我受过很好的正规系统教育,学业完成后,我不愿在别人的指使下工作就自动辞职了。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全部情况,我现在的身份我的家庭和我的职业。我有时闲得无聊,除了阅读就是写些小说什么的,也偶有发表,也许我会把我对你的感情写进小说。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有许多,但没有固定的一个。我的性格和我整个的人都像天上的白云飘忽不定又自由自在。如果你真想我,你就去看天上的白云,你可以随便找一朵来看,只要你认为那就是我,那便是我。等我有了钱,我一定如数寄给你。” 这就是紫燕最后留给他的话。
他发现寻找刺激的结果是失落和忧闷。退一万步说,假如紫燕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她肯不肯嫁给他;假如紫燕肯嫁给他,他能不能舍得离开妻子和女儿和她结婚;假如他们都赞成婚外恋,互相之间只做情人不做夫妻,一旦他们互相了解了,失去了吸引力,紫燕会不会有一天弃他而去,或是他抛弃她。结果总有一天一方曾被爱过的人要遭受失恋的苦痛。而这种苦痛是自寻的,是为了找找刺激和快乐的结果……
下了班,他急急忙忙回到家,妻子不在,女儿脖子上挂着钥匙在自己切菜做饭。
“妈妈呢?” 他问衣服很脏的女儿。
“住院了,这是妈妈留给你的信。” 女儿把一张稿纸递给他。
“……我本来打算再支撑几天,等你忙完了,我再住院,可身体不争气,实在撑不住了。你要好好照顾女儿。我得的是肺癌,半年前就知道了,我没敢告诉你,怕你受不住,我知道你非常爱我和我们这个家。听同事说,你最近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我心里很高兴,希望她的人品能好,对你能有份真心。 不知她性格怎么样?千万别像我,我脾气不好,对你没有尽到妻子的义务,尽管我尽力克服自己的缺点,但看得出你并不满意。这十二年来让你受了不少苦,想起来,我心 里实在觉得抱歉和内疚……”
三个月后,杏芬安安静静地去了,带着她对他和家庭的全部真诚和爱恋。可他对她的思念无休无止,日夜不息,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女人能替代她。假如能再有一次人生,他一定寻找她,请她做他的妻子,他要用整个身心去爱她,弥补他的过失。
就在杏芬火化的当天,木尔本收到了紫燕的汇款,两千元一分不少,但留言栏里没有一个字。
木尔本觉得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领略人生的起起落落,那种落差,一下子从天堂到地狱,然后又从地狱回到天堂,如此完成了这个游戏……他重新找回重力,细细领略失重,于是他在失重与超重之间产生了一种悲哀的感觉,几乎压抑的他无法呼吸……
2020.12.13, 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