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岭长城景色
到金山岭长城,是为寻找我亲爱的乡亲。
明时的戚家军,从我的家乡出征,抗倭取得辉煌战绩,随军幕僚徐渭感慨赋诗:“帐下共推擒虎将,江南只数义乌兵。”他们解甲返乡不久,再度应招,沿运河北上,披星戴月近六十天,抵达通州张家港,又日夜兼程奔向京北最为险要的古北口。他们自己也没想到,从此家乡成故乡。戚继光在密云的石匣营,检阅了这支来自江南的旧部。
《明史》记载:“浙兵三千,至陈郊外。天大雨,自朝至昃,植立不动。边军大骇,自是始知军令。”从此,戚家军成为长城戍边的“兵样”。那次点检,也成为戚继光治军的经典之笔。
想起这些,心中的血就澎湃起来。我决定独自出行,走向寻找他们的路。初秋的天,湛蓝湛蓝,几缕白云在空中飘荡。我背着双肩包,乘上了北京开往滦平的长途汽车。当年的戚家军是扛着鸟铳,步行在崎岖的山道上的。
史书也称这支队伍为“南兵”,他们分守长城沿线重要关隘。“黄崖、义院等口,屡被属夷侵犯,守墩南兵,每成堵回之功。”那时的长城,是明开国大将徐达主持,在齐长城的基础上修筑的,两百多年的战火摧损,风雨侵蚀,业已残破不堪。古北口是京畿重隘,又是边城“软肋”,元朝败退大漠的贵族部落,曾多次举兵从这里夺关南下,威逼京都。
燕山重峦叠嶂。关口平缓,而两侧的山势,连绵攀升。边防的守卫,是个整体。关隘与群山,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由谭纶举荐,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他视察边关后主持修建长城,加宽加高,用砖砌筑,最为重要的是,从山海关至居庸关西一千二百里的防线上构筑骑墙空心敌台,可以长期驻军,昼夜把守。戚家军奔向边关各隘口,正是修筑长城开初之时。抵达古北口的戚家军,就投入了修建的行列。这是明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
想当年,密云道古北路属地的金山岭、司马台的山岭沟壑上,到处有戚家军——义乌兵构筑敌台、城墙的身影。隆庆五年(1571年)十月,戚继光请求朝廷批准,又从浙江义乌招募六千兵士北上。
金山岭长城位于河北滦平县境内,与北京市密云县相邻。我遥望一座座耸立在群山之巅的敌楼,心绪不由自主地激荡。跨进金山岭长城管理处,自我介绍后,迫不及待地询问:“这里有当年戚家军的后裔吗?”
显然,这有些唐突、茫然。
戚继光在《练兵实纪》中详细记载建空心敌台的部署、结构、方法及军事守备的作用。他还写道:“今招南兵一万,分布各台五名十名不等,常年在台,即以为家,经年再不离台入宿人家。以此台上时刻不致乏人,故此数年不虞。”为让守台将士扎根边陲,戚继光采取了随军家属的做法,于是,大批义乌兵的妻子、儿女又远离故土,在长城的敌台上建起“夜半边城吹觱篥,何人不起望乡愁”的新家。
我是怀着现代军人的悠悠愁思,从砖垛口缓缓登上金山岭长城的。这里的每一级台阶,每一块砖石,都留有我家乡先人的体温。我一面抚摸温暖的墙体,一面静心倾听先人的声音。城垛上,我隐约看见身束戎装的兵士,紧握鸟铳,目光炯炯,注视着关外。有队军士从身旁铿锵而过,述说的吴语乡音,是那么的亲切、动听。我不敢放重脚步,恐怕惊醒先人的梦;我不敢深重呼吸,我在寻找我自己的梦。
当我渐渐地登上山巅,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天际升起,重叠起伏的群山隐在黛色的迷蒙之中,座座高耸的敌楼岿然屹立,镶嵌着金色的光辉。在这里,长城九曲迂回,如巨龙逶迤盘绕,又欲腾飞。雄伟,壮丽,崇高,坚韧,众多美好的字眼,刹时涌上心头,又被热血吞没。刚柔相济,曲伸自如,柔美的艺术与刚强的力量,在我国古老的长城上,赢得无与伦比的统一。
景区内有座“金山岭长城碑记”,显然是竣工之时所刻,“隆庆四年夏孟之吉”。上面铭载一大溜明朝官员的职务、籍贯、姓名。史书往往为将相而写,碑刻亦然。万千修筑金山岭长城的普通将士,就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之中了。历史无情,又很无奈。
我不敢贸然叙述当年戚家军——义乌兵在修筑金山岭长城中的挥汗洒血,但我清醒的知晓,这里的六十七座敌台,三座烽燧,按戚继光部署的兵力计算,则有三百五十至七百名南兵把守。来自我家乡的这些南兵,千里迢迢一路风尘到了燕山深处,“常年在台,即以为家”,风和日丽、阳光普照时倒也罢,风雨交加、大雪狂舞的日子里,他们又是怎样坚守高台、点火做饭、养育儿女的呢?他们的后人,又是怎样以台为家,拓荒种地,几百年守望着这座座神圣楼台的呢?
现在,人们习惯称敌台为敌楼。我数度沿着长城行走,从河北的山海关、小河口、董家口、板厂峪、义院口,到天津的黄崖关。我住在楼台军后裔的村落,晚上盘坐炕上与他们长谈。他们倾吐漫长的思乡之情,让我多次落泪。泪水冲刷着时间与距离的隔膜,我们成了相知恨晚的朋友。
记得是青山绿水披上朝晖的时候,我走进张鹤珊的家。张鹤珊是位长城守望者,“2008年感动河北候选人”。介绍词后一句写道:“秦皇岛市抚宁县城子峪村民张鹤珊就是义乌兵勇的后代,为了心中的信念,他三十年守护长城,从最初的‘义务守城人’,变成‘长城保护员’,从最初的普通农民,成为中国长城学会会员。”
长年的野风吹染,张鹤珊的脸庞呈紫铜色,五十大几的身板,抡起斧子劈柴,咣咣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说咱村大多是守城军士的后代,山上有座张家楼,就是我家祖上守卫的。我们从小听长城的故事长大,我爹说长城救过他的命。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冀辽交界的城子峪一带属八路军活动区。日军为封锁老百姓与八路军的联系,在村子前后各筑有炮楼。听说八路军的粮食藏在山里,日军到处找也没找着,就将张鹤珊的爹和一些百姓抓进炮楼审讯。张鹤珊的父亲叫张世文,他和群众没有吐露半点信息。日军气急败坏,就将他和部分群众押到后山敌楼上。张世文是共产党人,日军看出他在群众中有威望,就将他拽到楼顶上,用枪点住脑袋:“不说出粮食在哪里,就把你推下去!”
高高的敌楼矗立在山脊上,一边是千丈悬崖,一边是俯视村庄的山坡,从哪边推下,张世文都是粉身碎骨。面对日军凶残的威逼,张世文镇静、从容。他懂得,八路军是抗日的队伍,是老百姓的军队,粮食维系他们的生命,决不能落到鬼子手中。日军见张世文拒说实情,就狠狠地把他从楼顶推了下去。
空气突然凝固。刹那间,张世文就要倒在长城下的血泊中。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世文从敌楼呼啦飘落的当儿,挂在了半空的流槽上,沉重的身子像个钟摆,悬空摆动。不知哪瞬间,忽地坠落下去。死亡敲击着张世文的脑门。日军咧着狰狞的嘴耻笑:“你的,就挂着吧!”
张世文在流槽上从晌午挂到黑夜。炮楼的日军觉得这家伙肯定死了。他们没有想到夜阑人静时,几位村民悄悄扛上座杆(独脚梯),将他救了下来。
多少年后,张世文将这一切说给张鹤珊听。“城楼救了我的命,也是祖上救了我的命。你长大后,给我好好看着长城,别叫人破坏了。”张鹤珊铭记心中,自觉走上了保护长城的漫漫路途。
我在张鹤珊家住了两晚。我们一起走进骑筑在长城上的张家楼。那一带还有姜家楼、骆家楼、吴家楼、孙家楼、王家楼、耿家楼、陈家楼……都是以守楼义乌兵的姓氏传呼下来的。张鹤珊抱着厚实的楼墙,深情地叙述祖上守城的一些传说和义乌兵留存的风俗,让我久久地感叹与沉醉。我一次次走上长城,一回回掀开长城农家的门帘,正是谋求倾听筑城、守城将士的故事和他们的心声。
四百余年来,这些历史的碎片,已经浓缩成言语的文物。当然,我也实地看到后裔珍藏的当年的作战利器与守城生活用具。对于我,更为珍贵的是从他们的故事和心声中,真切地感受长城文化的意味与精神的传承。文化是民族之魂。精神至高无上。
在金山岭长城上,我从六眼楼、桃春口、将军楼、沙岭口、大小金山楼,到东五眼楼,一座座的抚摸、观赏。有座城楼底层一处,整齐砌筑的墙体灰白分明,凹部的地面与砖墙上有明显的火烧烟熏痕迹。蓦地想起,这兴许是当年守城军士烙饼焖饭的地方。炊烟从城楼上袅袅升起的时候,他们幼少的童孩,是扶着长枪守护在城垛上,还是抱着刚刚从城下拾得的干柴送到妈妈的身边?狼烟四起时,城楼上的妇女、儿童是与家主一道操枪提刀,还是退至几十米、上百米外的库房躲避……有用没用的疑问像山泉一样的涌出,我没有能力回答,只能在意想中完美自己的追问。
秋阳亮亮的照来,映得山峦清晰、峻拔,长城更显崇高了。我在欣赏、感受长城的同时,又在欣赏、感受迎面而来的游客,从他们面部的表情里,品读一个个不尽相同又疑相似的宽广而又惊异的心境。
恰在这时,有位少女怀抱一束山花走来,雅致的花簇衬着她秀丽的面容,青春气息花一样的绽放。从她匆匆的脚步中,我觉得她不是游客,那她又为何要到长城的大山上来采撷鲜花呢?
几分的鲜奇,我与她搭上话语。少女是位高中生,正值暑期在家,她奶奶不慎摔伤。听奶奶说他们家族祖上是从浙江来守长城的,过去在金山岭,后来搬到口内的山脚住下来,祖祖辈辈在那里生活,现在有的搬到北京城里去了。她说奶奶是口里嫁到口外来的,奶奶说这里离长城近,站在家门口就看到高高的城楼。有次,奶奶的兄弟来拜年,大雪天,还一起上长城呢,好像他们对这里的长城有特殊的感情。这回她躺在床上,要我上长城采束鲜花回去,说他们的祖上是在开满山花的时候来守长城的。
我压抑不住激动。皇天不负我。让她看了我的军官证,说一个星期后想去你家采访你奶奶。她告诉了地址、电话,就匆匆挥手。一撮马尾巴似的黑发飘忽在渐行渐远的视野里。
整整一个星期,我如约给女孩家电话。孩子在电话那头哭泣地告诉我,奶奶昨日去世了,身旁还置着那束鲜花。我脑子嗡了一阵,老人摔伤怎么会溘然而逝呢?是内出血过多,还是没及时送医院,或在治疗中出现意外……我不敢过多地追问青春年少的孩子,我存有自责:为什么当时我不跟随女孩去拜见这位几百年前守城兵士的后人呢?期间,中国散文学会组织散文名家到金山岭长城采风,我为什么不再留宿一晚,翌日去他们居住的那个村庄呢?或许老奶奶见到我这个故乡来客,苍老的眼神闪烁着惊喜,拉着我叙述祖上和她心中积郁已久的思念;或许她联想到古北口长城抗战的弥漫硝烟,又勾起对家史的种种回忆;或许她抿着几颗残牙,当着孙女的面,给我述说她们那一代人委婉而又率真的爱情……
遗憾!这一切都成为遗憾!我默默地反省自己,为什么“一个星期后”就非要“一个星期后”呢?遵守时言和某些想法一旦成“迂”,不就耽搁了人生诸多的机遇了吗?如果我及时去拜见老奶奶,倘若她的生命有转机,或延续,那不正是求之不得的吗?我知道,我无力回天,但我多么希望那成为现实啊!
女孩眼里流淌出来的是苦涩。在电话里,我真诚地安慰她,请替我这个远方的故乡人向老奶奶磕个头。我想,过一段时间,我去看看老奶奶的兄弟姐妹,他们一定有许多故事和藏在心底的话可以讲给我听……
作者简介
王贤根,浙江义乌市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1991年4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理事。著有报告文学《援越抗美实录》《中国秘密大发兵》《千古长城义乌兵》(合著);中篇报告文学《鄱阳湖情怀》;传记文学《邓东哲将军纪事》;散文集《山野漫笔》等。《寻找长城脚下的乡亲》获首届全球华人中国长城散文金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