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碧 晶 岩 的 孤 星
一一许地山短篇小说《海角的孤星》的
美学欣赏
赵 聪
许地山先生的作品,是一种不倦追求把普通人的生活描绘成艺术品似的再创造。
《海角的孤星》时代的许地山先生,面对的是时代的混乱、人心的离散、民族精神的流弊。与鲁迅先生一样,他深切感到人格的改塑乃是最为首要的问题,必须从生命情调这些明显带有现代性问题的论点作出哲学意味的反应。但他与鲁迅先生不同的是,他既针砭时弊,又给了人们对希望和美好的追求,这在《海角的孤星》中得以了最完美的展露。社会是黑暗的,以至于这对新人无钱治病,只能坐以待毙。但作者仍将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读者:忠贞不渝的爱情,甜蜜的切切私语,两颗心心相映的星星,双双隐藏在万绿丛中和碧晶岩的花丛中,天真烂漫的女儿……生命尽管无常,但人们对光明和美好的向往是永恒的。
不看作者,只看这篇文章,你是绝对不会想到出自许地山先生之手。许地山(1893~1941),这位中国著名文学家,是文字内容朴实的巜落花生》的作者,中国著名文学刊物巜小说月报》的创刊人之一。许地山的代表作除了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落华生》外,还有《扶箕迷信的研究》、《春桃》、《危巢坠简》、《空山灵雨》、《道教史》、《达衷集》、《印度文学》、《缀网劳蛛》、《海角的孤星》等等。
(许地山任教于北大文学院时留影)
许地山先生早年任教于东南亚诸国,后游学欧美,学术淹通,归国后任北平各大学教师,颇具声誉。多年在港阐扬我国文化,倡导侨民教育,并致力于社会公益事业。冰心评价许地山为"见多识广,著作等身”,“文学方面的成就,那的确是惊人的。他的作品有异乡、异国的特殊的风格和情调。读者都能从他的小说、戏剧、童话、诗歌、散文、游记和回忆里,品味欣赏到那些新奇的情调,这使得许地山在中国作家群里,在风格上独树一帜。”
许地山先生的《海角的孤星》(以下简称《孤星》),其实内容非常简单。讲述一对新人很恩爱却很贫穷,因新娘有病无钱医治,他们乘船双双去了赤道附近的满是各种热带绿色树木的槟榔岛。二人情话绵绵,要做一对恩爱双星,丈夫承诺妻子死后自己做一颗孤星。三年后,新娘去世,留下了一个女儿,新郎将爱妻葬在她喜欢的万绿丛中,独自带着女儿乘船返回。但此时他也病入膏肓,最后海葬在了碧晶岩里。就是这么一个令人断肠的悲惨故事,但在许地山笔下,在淡淡的忧郁伤感之中,却是那般浪漫,那般甜蜜,那般神奇,文字那般清丽脱俗。
读《孤星》,读者会惊诧于许地山先生何以能将一个极其凄惨的爱情故事描述得如此淒美,连同那海葬也不带一丝儿不忍直视的惨状。羸弱、敏感、悲情的妻子让人心生怜悯,她的纤体葬在了她喜欢的万绿丛中,伤感之余给人带来些许安慰。丈夫最终实现了对妻子的承诺,葬在了深不可测的碧晶岩里,升入天穹成了一颗海角的孤星。那不谙世事的女儿似乎心有灵犀地想要摘下那颗星,可爱的女儿为悲情的结局留下了一丝光明和希望。先生文字之美让死亡变成涅槃,升华为星辰。
许地山的巜海角的孤星》是先生作品中精品中的极品,是许地山作品美的极致。笔者试图从以下三方面浅析巜海角的孤星》的美学价值。
一、语境之美
许地山作品的语境之美,构筑了以艺术境界为核心的许地山先生美学思想体系,在美的基本性质探讨与中国传统艺术所具有的美学思想意蕴方面,给人以极其强烈的美的意境,美的感受。读者由此获得深刻启示,从而提升读者感受美、鉴赏美的能力。
一读作品,美字美句美文扑面而来,无可抵挡地让读者臣服于作者超凡脫俗的笔力。文中的开头:“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作者将浪花比作花丛,将死亡比作隐藏,将身体比作形骸,他是在用一种极浪漫极隐蔽极善良的隐喻来写极其悲催惨痛的死亡,用一种豁达的佛语禅心来对待死亡。没有给读者造成心灵上的恐惧,反而增添了几分凄美和空灵。
妻子那颗星离去了,葬在了万绿丛中;丈夫病重死亡之际,兑现了对妻子的承诺,葬在深不可测的碧晶岩里了,升入天穹成了一颗孤星。要有怎样的人生感悟和体验,要有怎样的佛心禅悟,要有怎样的浪漫情怀,要有怎样的生命情调,才能将葬身之地形容成万绿丛中和碧晶岩里这样奇异美妙之处?这是许地山奇特的独树一帜的语言魅力,是他对生命的独特理解和超凡领悟。人生虽有遗憾,但生也美好,死也灿然。
文中那对新人的坚贞爱情,他俩的切切私语,何其甜蜜和令人神往:他对他的新娘说,“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象双星悬在鸿濛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对一双又穷又有病的新人来说,看不到他们半点儿的悲观消极,而是将自己比喻成一对双星,而且是快活的双星,这优美的文字将读者的悲哀演化成了一种对忠贞爱情的神往!
(摄影:黄剑锋/加拿大)
《孤星》结尾处: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的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象个孤儿……许地山写完海葬之后,不忍给读者留下凄凉的感觉,而是写了那对夫妇留下的孤女的稚气天真可爱的形象,她要去摘天上那颗星,不谙世事的孩子与已成孤星的父亲已然心有灵犀,这给了读者莫大的希望和慰籍。孩子在,这对夫妻的希望还在,一种美感油然而生,作者恰到好处地给全文留下了美好一笔。
看美好的东西,会心生愉悦,会以更加温柔细腻积极的心态感受生活,感受生命,坦然面对死亡,这便是悄然改变的内心风水。文化照亮生活,美之沉浸,就会改变内心。用文字将凄惨转化为凄美,将不幸转化为希望,许地山无疑是最善于用文字实现这种质的转化的语言高手。
许地山先生对中国美学思想,尤其是人生美学观有其独特的研究和理解,明显寄托了他对人生对生命的深刻感受和无限情深。就像美学大师宗白华曾表示要“仍旧保持着我那向来的唯美主义和黑暗的研究”。但早在三十年代,许地山就已经彻底转向了唯美主义和黑暗的书写,在书写黑暗的同时,赋予其美感和希望,连死亡也是中国式的佛学生命哲学,向死而生。
许地山先生的作品文字有韵味,有乐感,这都归功于他对音乐的喜爱。20世纪30年代初,他曾主编过《世界名歌一百曲集》,其中十曲歌词都是许地山翻译的,书前有许地山写的《前言》,书后有许地山写的歌词解释。他擅长琵琶,能谱曲编词,同时精通音律,熟稔西洋乐曲和西洋民歌。
许地山先生的作品带有浓厚的异域文化风情和特色,这也与他一生经历有关。许地山出生台南,随父举家迁居福建漳州落户。早年曾在缅甸仰光教书,后留学美英。学习内容广泛,有哲学、梵文、印度学、人类学、民俗学和文学,同时对佛教道教也颇有研究。这些内容无不在他的作品中得以呈现。
二、出世之美
许地山先生的写作风格——质朴、清丽,又充满哲学和宗教的气息,有着哲人和佛僧的"空”与“灵”的韵味境界,这是先生在艺术上的独特造诣。他的不少作品都带着若隐若现、迷离惝恍的朦胧,洒脱超逸的语言蕴含着颇费咀嚼的玄理思辨,巧妙的比喻、隐喻,丰富的想象,奇特的构思和某种小说化倾向,别有一番艺术魅力。
《孤星》中,许地山以入世的姿态书写了那对新人的穷困、恩爱、直至病死,但又以出世的积极超脫态度描述着他们的坚强和乐观,並用最美好的文字将死亡化为涅槃,升华为星辰,给人以希望和寄托。充分体现了许地山善良情深的人文情怀和厚重出世的佛心道义。
许地山先生创作伊始,就站在弱者的角度审视社会乃至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他忖身推人而同情弱者,又试图为这腐败的社会寻求一条到达光明的道路。于是,他开始研究佛学、道教,印度教,梵文,均有很高成就。希望以宗教的角度和动机出发看待人世间的一切。先生是有感于人类的不平和人生的黑暗才走入宗教的。
许地山先生的出世恰恰是为了入世,他那建立在现实苦难之上的宗教情怀,本质上是一种忧患意识。许地山尽管熟稔佛道经典,却从来不想避世隐居,始终把改造社会、拯救人类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这一简单朴素的信条贯穿了许地山的一生。其作品表现了他对佛教、基督教、道教文化的体悟和阐释,敞开自我,拥抱世界。以佛教道教文化观来看待生死观,彻底转向了唯美主义,转向了高超的中国式的佛教生命哲学,向死而生。许地山的作品文字清丽空灵,从而掩盖了作品原有的悲剧色彩。他的主导倾向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以弱者的外表蕴涵强者的内核,这构成了许地山特有的东方文化哲学精神。
千江汇海,万教归一,人类所有文明终将归于无穷之宇宙。
三、爱情之美
许地山先生的《孤星》中,那一对贫困的年轻夫妻的爱情多么坚贞恩爱凄美,妻子多病却无钱医治,应妻子的要求,他们乘船去了赤道附近槟榔屿旁的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这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在赤道下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和缠绵的恩爱,他们身外无人地诉说着绵绵情话。
新郎对新娘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娘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我们在这林中,好象双星悬在鸿濛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娘笑说:“……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新郎的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娘,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娘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

这对新人,是何等的恩爱,可又十分的贫困,新郎因无钱给妻医病而痛苦不已;新娘明知自己活不长久而对新郎百般温柔。他们好像一对天穹下的双星,新郎发誓如果新娘走了,他要做一颗海角的孤星。多相爱的一对新人啊!读者禁不住为这对新人的悲情而伤感,可那甜蜜又苦涩的情话却並不令人心碎神伤,反而给了读者一丝甜意。
许地山何以能写出如此动人伤感的爱情故事?何以能写出如此情意浓浓的情话呢?了解了许地山个人情感经历之后,便不难发现,他也有一段与妻子生离死别的感情经历。
许地山26岁与林月森结婚,年底长女许樊新出生。他们恩爱夫妻的日子是在闽南度过的。许地山在《愿》和《香》等作品中,描写了他与林月森的夫妻痴情相爱的情形:“一进门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底香?……’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让我闻一闻’。她说时,亲了我一下。小丫头看见了,掩着嘴笑,翻身揭开帘子,要往外走。”
(许地山与妻子林月森)
1920年10月,28岁的许地山回闽南接林月森及女儿去北京,路经上海,不幸的是妻子林月森忽然得了重病,很快就死去了。后来许地山在一篇记实性散文中描述了他们夫妻的生离死别情形,读之催人泪下,“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底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远爱你。’‘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底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底消息呢?……珍重吧,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许地山把爱妻的遗体葬在了静安寺的坟场里,又把年幼的女儿托付给三哥许敦谷,自己启程北上。失去爱妻给许地山的精神打击太大了。从此,许地山就一直没有回过闽南故乡。但是,他在梦中和爱妻月森说话,醒来后随手记下,这便是他的“情诗”。林月森去世一周年时,许地山写了一首诗:妻呵,若是你涅槃,/还不到“无余”,/就请你等等我,/我们再商量一个去处。/如果你还要来这有情世间游戏,/我愿你化成男身,我转为女儿。/我来生、生生,定为你妻,/做你的殷勤“本二”,/直服事你,/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诗中多有佛经之语,林月森是佛教徒。佛教此后也是许地山学术研究的重要内容。这浓情蜜意痴痴相爱的情景,这生离死别时的甜蜜私语,这爱妻的隐身而去,这留下的可爱的女儿,这写给爱妻的绵绵情诗,连同那妻子林月森的名字都沾满了林木、星月,许地山的情感与《孤星》中那对新人的私语、誓言、深情……何其相似乃尔!
许地山正是用《孤星》来怀念爱妻,抒发对爱妻炽热的爱!“珍重吧,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而许地山把对妻子的爱,既爱她于离别之前,又爱她于离别之后,作者文中的字字句句让人无不动容!正如作者在文章开头写的"就是到世界末日,我也忘不掉”!《孤星》将这种爱赋予了极其美好的浪漫色彩,正如曾被许地山恋过的冰心老人所说:爱在左,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长径点缀得花香弥漫,使穿枝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弹却不觉得悲凉。
每一个人都是天上一颗星,星星生来就孤单寂寞地闪烁于宇宙。人也如此,人生难得是团聚,多为残缺多为梦,多有悲伤多失落,多数人都如同孤星般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生命中曾经的海誓山盟,生命中所有的忧伤悲催,生命中总会有的点滴希望和柔情蜜意,总让人感怀和动容。
珍重吧!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许地山先生的《 海角的孤星》,有种文字飘逸灵动别致之美,有种异域文化别样风情之美,有种空灵出世佛学之美,有种忠贞不渝爱情之美,更有种玲珑剔透的工艺品之美,只有在细细咀嚼,品读多遍之后,才能领悟出先生文章独特的大美风格。
2020年11月20日完稿于南昌
【作者简介】
赵聪,祖籍江苏连云港,现住江西南昌。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后任省级出版部门编辑十余年,高级职称。赵聪在省级国家级报刊上发表作品30余篇。现为美国美华书会执行主编,美国美华书会专栏作家。
· 原文 ·
海 角 的 孤 星
许地山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的形骸。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的末日,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的记忆里却不象那么久远。他是和我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倾泻出来,为他妻子定了一间头等舱。他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象个新郎,简直是妻的奴隶!旁人的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的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的念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神秘的绿阴底下经过,赤道下的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娘说:“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在这里。”
新娘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的坟墓罢了……”
他赶快截住说:“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的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黏得非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象双星悬在鸿濛的穹苍下一般。双星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的妙音和无量野花的香味。算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娘笑说:“你们念书人的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乐的愿望一齐来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的新娘,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娘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不能对她丈夫忏悔,因为这种悲哀的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的胎里传染下来,谁也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吉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灭掉的,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杀了,急掩着他的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把他们忘了。这时,我的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利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象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的舱里进去。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的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放入袋里,缝起来。他的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也没工夫理会她、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的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的舷边。烧了些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时船的推进机停了一会,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的死,积哀所致底。照他的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捻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的萌蘖,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歹壳)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人是悲哀的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的悲哀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星星。金星从东边的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的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的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的金星,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象个孤儿。